第一章 入宫昏定(1 / 1)
文昌九年,仲春时节,春风依旧舒畅宜人,时不时乍起的春雷带来阵阵雨水,大夏国都洛京城上下一派春意盎然,还残留着些许辞旧迎新的喜色。洛京城东,兴福宫外,一团柳絮随风飘起,越过重重宫墙和层层瓷釉,一路上纷纷扬扬、四散零落,剩下那么两三缕残余落入一处庭院中,恰好粘腻在一位少年肩上。
那间庭院不广,陈设简朴,四面点缀有草木若干,正中立着一张檀木书案,案前摆着一只方凳,凳上端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庞俊朗,白净少须,身材修长,肩背健硕,着一件紫裳襕袍,头裹折上巾,右手托颊支在案上,左手捧着书卷,眯起双眼来似酣似醒,一副庸散样子,身后立着一位妙龄女子,姿色寻常,年纪与少年相仿,个头却矮了不少,着一身青色团领袍,革带束腰,淡妆素颜,俨然一副宫人装扮。见柳絮落下,宫人上前用手轻轻拂去,少年察觉出女子动作,但并未言语,只是双目微斜,不知是盯着手里的书卷还是宫人的纤指,宫人拂罢柳絮即将双手收回腰际,略微躬身,往后撤了半步,重新立于少年身后。少年随即挺直起身子,换作右手捧起书卷,继续读着。宫人在身后瞧着少年,眉宇间竟露出些许喜色,倾刻间那喜色又消失无踪,依旧规矩地立在原处。
少年依旧在读书,庭院中静谧无声,唯有光阴飞逝不止,天色渐渐染上昏黄,宫人似乎有些躁动,可少年入迷的样子总令她欲言又止。少年终于察觉到时辰,他扔下书卷,站起身来举目四望,随口问了句:“酉时到了吗?”。
“禀殿下,刚过酉时二刻。”侍读宫人应声而答。
“下次早些说。”
少年听得禀报,告诫了宫人一句,语气平和,并无怪罪之意,之后大步踏入寝殿,那宫人怱怱收拾了书案也随他而去。寝殿已备好一碗汤饼,内官又奉上一盏咸肉豉和一勺酱瓜,少年啖了几口就搁下,几名宫人七手八脚地伺候少年更衣,粗略洗漱一番,又忙着履带冠。少年此刻再没有适才读书时的轻松,焦躁之情溢于言表,手脚都绷得僵直,让服侍更衣的宫人枉费了不少气力。那侍读宫人也在服侍少年更衣,她先呈上一条玉带,少年却摇了摇头,宫人于是又为取来一条金带系在腰上。
少年换好衣服,口中衔上一枚丁香便离开寝殿,走到兴福宫南门,登上恭候已久的轺车。一队骑马卫士及几名内官簇拥着轺车向西北方向进发,众人皆漠然无语,拉起马辔缓缓前行,唯有少年在轻声催促:“快些。”轺车在落寂地行进,迎着远处一座巍峨宫阙露出的点点灯火融入无边夜色中,那座隐于夜色中的宫阙即是当今大夏天子居所,坐落于洛京城正北的大夏宫城——至正宫。
所谓至正者,使天下各至其正也,天子作为天下万民之主理应成为天下正道之始终,以至正为居所之名可谓理所应当,而兴福宫在至正宫之东,乃是供大夏储君所居的东宫,其名称取兴盛子孙、福泽万代之意,透出天家宗嗣不绝、国祚永绵的冀希。
东宫轺车由至正宫东南面的银台门入宫。银台门带有瓮城,前后二重城门,墩台广宽二十余丈,砖石包砌,下设门道三条均可容四马并行,城门上筑有单层楼观,面阔九间、深进二间,两侧建有挟屋,与城墙上的连廊相接,彼此斗拱参差、错落有致。当值禁军将校查验无误,随即放轺车入内,众将士皆于马道两旁跪迎。轺车入银台门后再折向北行,止步于永年门前,此时天色已尽黑。永年门在外朝与内庭的界限之上,是进出内廷的西偏门,单重城门,形制稍逊于银台门。少年在此下车,着一身紫衣,头戴远游冠,冠上缀有白珠,腰间束以金带,带上悬有金饰鱼袋,一列宫中内官出永年门引导少年入内,东宫随行众人都在门外候命。与内官一并而出还有六名校事,皆身着袴褶、腰横铁锏,锏上纂有“拱宸”二字,与宫中内官一同向少年行礼,旋即分列少年四面,少年虽有诧异但也未多问。一名东宫卫士快步凑到少年近前,从腰间卸下横刀递上前去并想耳语几句,但少年出言斥阻,卫士只得悻悻退下。
少年独自一人踏入永年门,门外众人看着宫门缓缓合上,皆是面露悲寂之色,方才递上横刀的卫士踟蹰不安,握住一柄步槊来回踱步。侍读宫人也在东宫随从众人当中,以往每次少年入宫,她总能随侍左右,可如今只能同众人一样目送少年而去。宫人刻意远离众人,独自退到轺车旁,背对宫门,双手紧紧抓住车轮,面色平静如常,可她不经一意间侧首回望,只见宫门在夜色笼罩下格外漆黑深邃,宛如一张血盆大口在等待投食,比白天时相比竟是如此可怖。宫人被那诡异景象惊骇得连忙转头,双手将车轮抓得更紧,她垂首闭目,祈求天地神明庇佑主君能够平安归来。
在宫人为他祷告天地之时,永年门内的少年同样心乱如麻。宫中内官对紫衣少年恭敬备至,早已准备好一张步辇供其代步,但少年不愿乘辇,反而命内官引导其步行,几名校事当即跟在少年左右,步步相随,如同押解囚徒一般。少年本就焦躁,众校事的作为更让他恼怒,刻意加快了步伐,一路上大步疾行,可校事始终紧紧跟住他,竟激得少年生出斗志,校事跟得越紧他走的越急,走的越急校事自然跟得越紧,双方好似在竞相奔逐,在深夜中远远望去,倒真像是官吏缉捕盗贼。众校事虽然跟得上少年,但一众内官实在跟着吃力,为首的内官谒者急忙奔跑几步向少年禀报道:“殿下,陛下今夜在务本楼歇息,可慢些。”少年听罢,方才放缓了脚步,又一连走了数十步,来到务本楼前。
务本楼是大夏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之处,名称取自“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一句,寓意着皇帝对自己勤政的劝诫。
务本楼前有一间池馆,内植有樱柳若干,楼外有两重回廊相接,前一重为中庭,后一重为主楼,廊高两层,楼高三层,楼上有金顶,上下八丈有余,雕梁画栋、高大宏伟。少年沿着回廊走到转角,抬首看到月影婆娑,花枝摇曳,晚风款款,吹得廊下风铃作响。少年行到中庭处驻足而立,略微整理衣冠,不多时,一位内官便出来将少年引至楼内。少年跟随内官登上务本楼二层,换作小碎步缓缓移到一间暖阁前。暖阁入口处垂有帷幄,隐约可见里面有一面床榻依墙而设,左右两面环绕枕屏,屏上素白,并无书画,似乎有一尊人影透过帷幄若隐若现,稳居于床榻之上。少年在暖阁外止步,行拱手礼,双手抬至额头,俯身向前,再恢复直立,随后双膝一曲,径直跪下,上身挺直,两臂如抱鼓伸出,双掌叠合护在胸前。
“臣皇太孙元重揆叩见陛下,恭请陛下金安?”少年音色清亮,毫无作态,而他正是当今大夏皇太孙——元重揆,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东宫储君。
重揆奏报完仍旧跪伏稽颡,双颊紧贴地面,一位年长内官见状当即摒退众人,只留下自己一人近前侍奉。务本楼内外万赖俱寂,暖阁内迟迟不见回应,重揆心中忧惧更甚,今夜难道要在此处长跪不起?饶是太孙早已料到此等情形,此时依旧心怀侥幸,认为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
“朕安,太孙平身。”
静默良久,一道沧老而又庄严之音如惊雷乍起般从暖阁劈出,直直地递到重揆近前,将他错乱的思绪重新凝结在了一起,呼应了他此前幻想的侥幸。那道声音如铜钟夜响,又似卧虎潜啸,重揆听到不免心头一颤,舒缓了一下有些酸楚的双膝,拱手再拜、徐徐起身,鼓足勇气直视前方。就在重揆抬起双目的一瞬间,两道炽烈的目光交织在一处,似乎有一道寒光出鞘而来,电光火石间直抵重揆眉心,好像又夹杂着些红日破晓般的暖气扑面而来,轻抚过两靥又转上耳垂,惹得他颧上涌起一片潮红,不知该喜还是该惧。
“上前来。”
听到呼唤,重揆在原地伫立了一阵,平复好思绪,大步跨入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