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段水泥路(附录麻姑的世界)(4 / 5)
女同学们一度非常失望。但随即就开心了起来,因为麻姑宣布,她们需要零花钱的话,可以到麻姑那里领取。
没有男同学的份。我们长久地陷入了失望之中,但至少,我并没有啐她。
麻姑的家人第一次来探望她,就吓着村长老葛了。他居然闯进教室,把我们大家都赶去村头,说是列队欢迎,“这阵势,至少是省一
级的领导干部。”他说。
麻姑看了一眼蜿蜒泥泞的山道上艰难爬行的车队,就挺着大肚子,迈着鸭子般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屋里。从里边闩上了大门,那是一根很结实的桑木,老葛让我们去山上寻来的,花了一天才弄成了一根方木条。麻姑的安危,那可不是小事,村长老葛说:“门上的闩子,腰里的带子。盼来一个老师,可不是件易事,你们知道不?呸,你们知道个屁,一群小屁孩!”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管家。
这是老葛嘴里的词,那人自己说的词是职业经理人。他隔着那根我们弄来的桑木,小心翼翼地跟麻姑对话,我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就像麻姑刚来时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一样。总之,那个管家死劲哈腰鞠躬,最后,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他直挺挺地跪在门前。
村长老葛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后来,他说这阵势,根本就是娘娘嘛,我的个天!
麻姑到底还是没有开门。
管家离去的时候,给了村长老葛一个鼓囊囊大信封,我们不知道里头装的是啥,但老葛看完之后眼睛都绿了,轮到他不停地向那个管家点头哈腰,在管家向他交待事情的整个过程中。还不止呢,当车队都模糊成一串黑点的时候,老葛还在不停地挥手,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就半个月前的一次扶贫工作组下乡,他们刚上车,老葛就骂开了:“要你们扶呢,越扶越贫!奶奶的,钱没有拨下来一毛,倒吃了我们一顿去,还要拿。让你们生了儿子都没什么!”
这以后,老葛就老往我们学校跑,各种杂活全都包了,甚至在麻姑晒太阳的时候,他会亲自下场陪我们踢球,呼哧呼哧地就像一个奔跑的风箱。我们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再加上口无遮拦的任性,所以很多人都把心底的疑问抛向了老葛,“村长,村长,你这是看上我们程老师了吗?”谁都没有想到,村长老葛连连摆手,一副慌乱狼狈的模样,“别瞎说,我这是拿人钱财受人之托,当然要尽心尽力……”说到这里,老葛似乎回过神来,又开始对我们厉声呵斥起来:“你们这帮小屁孩,不好好跟着程老师念书,瞎吵吵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原来,老葛是拿了人家的钱啊,只是不知道是麻姑给他的,又或者是麻姑背后那个显赫的家庭给他的。这些都是小葛跟我们说的,当然它的源头依然是老葛,“麻姑的爸爸拥有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就是那个有名的跨国企业。而麻姑是家里唯一的独生女,所以,尽管她现在还是个公主,但是未来,她铁定就是高高在上、富可敌国的女王。”这么再看麻姑时,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在慵懒的阳光下不断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的女人,她有哪一点和我们童话里的公主是相似的呢,更别提什么女王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得她脸上的雀斑显得有一些碍眼。
老葛到底还是从我们的问话中觉出了不妥,后来,他适度改变了自己的策略,让小葛对麻姑实施贴身服务。真的真的,我完全没有夸大其词,我亲眼看到小葛小心翼翼地端了麻姑屋里的便盆到溪边去,并在那里细心刷洗了约一刻钟。用小葛后来自己的话说就是,“那娘们的尿真骚气啊,我是一边刷一边吐啊,等便盆完全闻不出味时,我的肚子也就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更多的时候,我们熟悉的其实是小葛的背影,那种瞬间消失,迅疾地冲下山坡的瘦小背影。麻姑管那些叫小食品,也就是山楂片、酸枣糕、青梅干一类开胃的东西,她总是从兜里随意抽出几张票子给小葛,“不行了不行了,想吃得紧,快去快回哦。”然后,小葛就一溜烟消失在我们面前。等他翻山越岭重新回到我们面前,他也跟老葛一模一样,呼哧呼哧地像个风箱。麻姑迫不及待地抢了小食品就往嘴里塞,同时嘴还不闲着,“剩下的钱都归你了,告诉你爸,你也该换一双新鞋子了。”但直到麻姑离开我们时,小葛脚上还是那双破烂鞋子,只是更破烂了些。
麻姑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关于那个管家以及她的家庭。她只是留给了我们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都无法选择出生,好在,可以选择怎么去生活。”后来,我们大家才陆陆续续地明白,麻姑她说错了,如果,把她降生在我们中间,她就会知道,生活根本别无选择。我们轻易就原谅了她,不然,还能怎样?!
接下来的一个暑假,麻姑没有出门去丈量世界,她选择留在了我们这里,但更准确的说法却是,预产期将她留在了这里。我们都不明白预产期,但都见过将要下崽的母猪,所以也就都清楚了,麻姑是要生崽啦。
老葛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焦急,所以也就不怎么回避我们,根据他反复恳求的诸多内容来看,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完了孩子回家时带上小葛,小葛什么都会,照顾人更是一把好手。老葛最后总是露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真的呢,就像养个小猫小狗的,就把他带到你的那个世界里去吧。”麻姑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就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对老葛讲道理,说什么南边的橘子去了北边,就酸不拉几地变了种,不是什么好事情。老葛就差下跪了,也不知道,我们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是不是当真跪下过呢。
最后,麻姑让小葛到屋里取来了纸笔,她草草地涂写了一下,交到老葛手上,“以后吧,等孩子成年了,实在没有什么营生,你让他来找我。”然后,麻姑歪着脑袋瞥了我半天,又写了一张条子,郑重地交给我,见我手上满是泥巴,是她亲自将纸条掖进我的口袋的。
当着老葛的面,她笑着对我说:“其实,我想带走的是你,”她捏了捏我的脸,“给我的孩子当个哥哥。”最后,她却没来由地叹息了一声,“唉……,你们,是不可能知道我的世界的!”
麻姑是不辞而别的。我们都熟睡的夜里,那个管家又来了,带走了我们的麻姑。后来听说,她父亲突患脑梗被送进了医院,而她,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但却在那家医院里生下了一个黑皮肤的女孩。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在墙上留下了五个字:都留给江郎。我想,麻姑同样不理解我们的世界——她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老葛搬到自己家里去了,连那个便盆都不放过,小葛从我跟前经过时,还拿它冲我用力地晃了又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