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岁月里(3 / 6)
那该是上高中以来最舒服的日子了,散文里说的意境,意境里的阳光,总算是真真切切地让他感受到了,落尘渊伸出手,这阳光,诗一般,让他掬了满捧。竹椅也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以往连人一周都只见一两次而已。田野中镶嵌着池塘,池塘的水波纹层层,随着风律动,云和天掺和在一起,若不留心时也觉是蔚蓝,若注视良久,便会发现那蛋花酒一样的混调。远远地树见客落了座,袅袅地舞了起来,带着王朝的商女之心,诉说那百千年的见闻。
“好啊!”落尘渊从兜里掏出钢笔,写下。
每一粒尘土都曾活过,更有何物,不曾拥有过生命。
是呀,这片大地上,生长了几千年的人类,人类死去又会回到土里,一代代的遗体平铺开来,每一粒尘土都曾是一个人,而这些“人”后来变成了树,草,花抑或是去向了动物的身体,成了动物的一部分。
怎么不见得这些生物没有人的一些思考呢?
他已经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心情其实早已解放,可是如果他回到那个环境里,他知道他会迅速地被压抑,不仅是来自于个别人的压迫,更来自于全部人的偏见。历史研究者喜欢多方史料考证,不轻信一家之言,这是他们研究者的基本素养之一,而一般人尤其是低俗的人往往只听信更让自己能够有攻击权的言论。比如一对情侣分了手,比起说他们和平分手,这类人更喜欢听信“扣绿帽子”的说法,这样他们就可以攻击所谓“错”的一方,甚至嘲笑弱势的一方,由此得到低贱的快乐。
不去想不去想。落尘渊闭上眼,继续感受阳光。
他的左臂倒是没有后遗症,右腿可能是肌肉出了问题,走路时一瘸一拐,那点微小的发力差距和神经调控愣是无法平衡。
“呵……”落狠狠地往右腿上锤了两下,不但不疼,僵硬的肌肉还放松了一下。
“尘渊!”父亲喊道,“上山去了!”
江南的地势低平,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山”,父亲指的“山”,是东面的一个茶山,那里埋葬着这个村子里历代的魂魄,包括太公太婆和父亲的妈妈。
落尘渊于是五步蹒下十七级台阶,父亲递给他一个果篮,说想吃可以吃点,等会还要给祖先的。
日头正好,全无雨的悠悠,祖父抓起一把松针,丢在墓前,盖上几条还绿的枝桠,一把火下去。他去向墓地后面,寻几个草垛做坟头。
父亲在一旁锄草,一垛一垛甩掉泥土丢进火中。母亲领着女儿和小落在旁边等着。
落看着那火吞没绿意以后,一丝丝灰烬向天空飞去,这些灰烬会飞到很远的地方,落下的时候会像一场葬礼。墓周围的草,逐渐都会参与这场再办的法事,而墓的供台就在这时缓缓从草中浮现出来。
父亲把果篮上盖的纸也扔进火里,把烛台香坛摆上去。
落尘渊知道这是太公太婆的墓,他想生死到底如何。最近天气时冷时热落感冒了,头脑晕得很,他的脑子不受他控制地乱想。
生命究竟如何?墓里躺着的两个人曾经也奋斗过,有过田野间欢快的童年,逐渐他们长大,越发得身强体壮,也渐渐懂得情爱与生育,再后来他们有了包括爷爷在内的四个儿子,他们老了。生命就像一根蜡烛,从点燃开始羞涩燃烧的火苗,逐渐拉长,啃食油而灿烂,到最后油尽灯枯,火像夕阳一样慢慢地伛下去,伛下去。如果他们来生又站在自己的墓前,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触呢。生命的轮回不息,会不会产生两个一样的生命,他们隔了数代相对思考?生命生来是否有使命,倘使落尘渊的使命就是振兴家族,那么太公太婆的使命是什么,仅仅是传下这条血脉吗,得到尘渊,把希望交给尘渊?也许就是,那个年代的人还没那么复杂,他们看着怀里的,地上的孩子,想象着他们成长为大人的样子,老了的样子,子子孙孙的样子,笑了,便离开了。
然后祖上这样的美好愿望如今差点给断了。落尘渊咳嗽两声,蹲下身去,感觉好累好累。
祖父对着墓拜了三拜,嘴里只喃喃念着,父亲站在爷爷身后,多拜了一拜,然后转过来叫剩余三人。
父亲说太公太婆奋斗了一辈子,留给我们一个地址,你爷爷奋斗一辈子,把咱家两个房子造起来了,我和你妈奋斗一辈子也留不了什么,也就给房子里添几个家具,最多那辆估计也开不了几年的车。这些东西最后还是要留给你,你会给你的后代留什么,留一座坟墓吗,你甘心吗?
落木木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