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雨(1 / 1)
废墟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当一根破碎的石柱进入视线之时,我急切地跑了过去。这些石料边缘有轻微的风蚀导致破碎脱落,但显然经历过非常细致的打磨,未受到风蚀的部分光滑得发亮,接缝处十分平整;从散落在地上的碎块中发现它们没有使用任何粘合剂,而是加工时在石料接合面凿出一些方孔和榫突,就像古代的中国木匠设计出的那些巧妙的结构来达到稳定的接合,这些建造者有着高超的工艺水平。而这些石料本身的结构就很难理解了,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多孔结构,与地球上某些珊瑚礁内部结构相似,不知道跟那些巨大的珊瑚形状生物有什么关系。我所在的区域是石城边缘相对海拔较高处,通向峡谷中部的路也是由这种石料加工成的石板构成,但不管哪种倾斜度的地方都没有阶梯,也许它们的身体不像人类这样直立行走。
附近几个建筑物废墟倒得七零八落,几乎都是八边形的外墙,而且地基非常浅,嵌入在地面的玄武岩当中,少部分建筑物面积较大,由于残余的石墙几乎找不出能超过我头顶的,无法推测其原本的建筑样式。地面没有泥土只有一层浅浅的沙粒,除非这些沙原本是泥土,在多年的风化中转变,显然这些沙粒与沙漠中的沙截然不同。
许多巨大的暗红色珊瑚的残骸半埋在废墟中,不同于沙漠中的化石,这些残骸完全不像化石,更像一些严重锈蚀的空心铁管,我在取样时得十分小心才能勉强不破坏它们的形状,从其中锈蚀程度较低的部分上能分辨出一些锋利的刮痕,在另一处找到一截砸扁的枝条,末端整齐的断面有被切割的痕迹。当然,切口也早已锈蚀了,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与这一截枝条在同一个地点又发现了一个带有主干的枝条,上面有四分之一的末端斜向整齐的断掉,显然是某种锋利的物体一次造成的切口。
我在几片废墟间来回走动,想找到除了石墙以外的一些文明存在的痕迹,比如文字,生活用的器具,生产工具,或者一些装饰物件。这些原住民不可能是只会建造房屋的动物,但如果完全找不到任何痕迹,也许是它们在毁灭前搬离了这座城市,亦或者这些人造物的材料无法在后来的自然环境中保存。我并没有放弃继续搜索,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完全走进了峡谷中部,往回走的路淹没在稀薄的发光云雾中。
我忽然意识到背包没有在身上,大概是刚才在翻找样本的时候放在某个废墟的边上,我用目镜界面远程激活背包中一个信标以定位其方向,但信标没有回应。不光背包里的信标,我安装在沙漠中的几个也没有回应。我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信心,于是重新走了两遍刚进入石城到最后的路线,包括找到了之前那个被砍掉四分之一的珊瑚枝条,但没有背包的踪影。我返回石城边缘,找到之前垂降的位置,绳子却不在那里,往上看只有一片粉红的亮光,发光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厚了。我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对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我只能回忆起部分模糊的片段,在向我的同事们描述其经过时我隐瞒了某些细节,那些细节我认为极有可能导致自己结束这次探险并被限制自由。
我非常肯定地认为自己不可能迷路,我的背包应该在那个建筑物废墟的边上,垂降的绳子不可能消失,我的同事里没有人会偷偷跟着我,然后开这种拙劣的玩笑。在慌乱中我想再次用目镜追踪信标时,注意到了目镜右上角的时间,这个时间是用汉字显示的,当我眨眼再看的时候,变成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符号,再次移开视线后,又变成了快速跳动的数字。
在梦中读同一段文字可以检查自己是否在做梦,杨力曾经教过我。但我是何时进入梦境的?我从营地出发到回收无人机,一路跋涉来到这座被遗忘的死亡之城,在这一过程中的记忆和思维具有完全的连续性。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我所经历一切的只有一种未知的危险,就是与这些发光云的接触,老怀特说过这些生物能产生大量氧气,一定是这些发光云附近有过高的氧浓度。经过仔细确认身体状况,我确实有眼睛发胀,轻微胸闷的情况,我之前还把这些症状归结于在稀薄空气中过度运动导致的高原反应,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是眼型氧中毒症状。我不知道现在是清醒的幻觉还是我已经完全陷入昏迷,沉重的绝望已将我包围。
我大概是探险队里最不守规矩的队员,现在我将为自己的冒失和莽撞付出沉重代价。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我知道如果我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我知道罗教授是最可靠的领队,我知道海勒队长能轻易将我拉出这迷雾重重的峡谷;但我也知道太迟了,他们在无法在5小时内赶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却无力求生,我知道我努力要将这种孤独驱散,而它总会找到我,并最终将我吞噬。
我从腰间拔出信号枪向天空发射,一团明亮的白光淹没在上方稀薄的发光云中。
直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后来发生的事实,下面的叙述来自我无法分辨的幻觉和真实所见,我没有向同事们讲述这个部分,如果他们也看到了我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我无法保证他们的心智是否还能完好如初。我早已将自己深陷致命幻觉这件事抛开,只想把这个颠覆我所有认知的疯狂见闻记录下来,只为了让找到我的人或幸存下来的我能最终揭开这些真相。我打开了目镜的录像功能,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否真实发生过,某一部分的我希望这只是梦中的挣扎,期盼着醒来时便将一切永远遗忘。
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火焰弥漫在整个山谷上空,霎时间浓烟四起,到处响起了一种嘈杂又可怕的金属摩擦声,在几秒钟后我注意到这些声响来自某种可憎的身影,它们在阴燃的黑烟中扭动着浮在半空,和它们一起漂浮的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白色石块,有些还连在一起,似乎是被解体的建筑物。很快,这些巨大身影的轮廓逐渐清晰,它们就像许多颗被连根拔起的树,但枝干与地球上普通的树不同,全身都是暗红色,没有树叶,仿佛是树干和树枝上生出了一个个半球状的树冠,这些树冠与我之前见过的珊瑚化石相似,组成树冠的枝条像触手一样扭动,它们挥舞着这些枝条发疯似的互相攻击,争斗中断裂的枝条和少量黑色的液体漂浮在它们周围。是氧中毒的幻视症状加重了吗?我竟然看见成百上千棵树漂浮在燃烧的空气中战斗。恐怕只有贝克辛斯基的画作能用来描述我眼前的画面所展现的无法形容的怪诞,我忘记了恐惧,蹲在一面只剩下一角的石墙后观看这场惨烈的战斗,心里暗暗希望它们不会发现我。
这些可怕的珊瑚树一直在无差别地攻击自己周围所有的同类,有些家伙甚至用枝条抱起漂浮的尖角石块当作武器砸向离自己最近的个体,被同类杀死的珊瑚树东倒西歪的漂浮着,支离破碎,它们断裂的树干和枝条又被同类抓起来当作武器攻击其他的珊瑚树。如果把它们的样子都换成人类,这便是一群完全丧失心智的疯子在互相毁灭。还活着的珊瑚树越来越少,天空中的火焰也逐渐被越来越浓的烟尘代替,片刻之后,我只能看见空中这些珊瑚树残骸的轮廓,它们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也越来越远。
透过滚滚浓烟的间隙,我发现远处天空有一个模糊的菱形巨大黑影,它覆盖了几乎一半的天空,这个黑影的上半部分有一个圆形的蓝色光点,但浓烟很快把它淹没了。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和迎面而来的飞沙走石,我死死抱着这半截石墙以免被狂暴的气流吹走,在沙尘到来之前的几秒钟,我看见那些漂浮的珊瑚树和被解体的建筑物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被拉向地面,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玄武岩上。
巨大冲击的余波在我脑子里回荡,令人头昏目眩,耳朵里的回音仍在咆哮。我精疲力竭,躺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眼前只剩下黑色的灰烬在天空弥漫,如雨点一般飘落,它们掉在我的头盔玻璃罩上,期间我几次失去意识又几次睁开眼睛,慢慢看着它们越积越多,我的视野范围越来越小,但我没有放弃到处寻找任何可以让我的眼睛抓住的东西。就在变得越来越暗的时候,我终于在视野的右下角找到一个红色的光点。它来自那个巨物,那个菱形的浮空巨物。
我想知道它是不是在注视着我,但漫天黑雨已不允许我这么做了。它们迅速掐断了我眼前最后一缕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