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远走(1 / 1)
听说爷爷回乡下老家闹事,父亲觉得很不可思议。心说:”这家都分了,各成体系,各是一家,作为兄弟,你去你哥家里闹哪门子事呀。不怕你哥心寒,不怕侄子们讨厌,不怕乡亲们笑话?”
自己的亲爹回老家闹事,父亲无可奈何,感觉对不起大伯他们那一大家,连忙道歉,柔和地说些好话。
爷爷为啥回老家闹事,大伯怕伤感情,不愿说。他让三伯说。三伯说得很平淡。敷衍父亲说:爷爷回老家闹事儿的根本,不是整人,也不是要给大家塞别扭。老人家只是为了要点粮食,要几个钱。要钱要粮是小事儿,只是方式方法不妥当,显得有些过逾了。
三伯不可能当着父亲的面说爷爷的不是。他只说了他能说的话。他说:“我能理解二叔回乡闹事儿的原因:生意不好做,他要养活三口人,那就只有见缝插针去弄钱。他也有他不得已的地方。
”其实,就咱老家那条件,土地都是望天收,在那里呆着就可怜;用这种不讲亲情,以死相逼的做法去家里搜刮,也就让人觉得更可怜。这回我听了你三嫂的,再也不要说什么妇人之见,我们跟她回长沙,我们去南方再创一片天。有志气的人,就是要活得硬邦,不揩家里油,自己出去造出一片新天地……”
这边三个男人说着话,那边两个女人不参乎,悄声说着女人们关心的事情,聊得也很投机。
母亲嫁进这个家门的时候,三伯已经吃粮当兵走了。啥时候三伯落脚长沙,啥时候在长沙寻了媳妇,母亲不清楚。如今妯娌俩坐在一起,这就是个说不完的话题。
三娘也善说,只是湖南口音重,若不是在老家待过一年,她那浓重的湖南口音,母亲听着就更费劲。
三娘说:“这里老家不如长沙,要山没有山,要水没有水,满眼都是高低不平的黄土地。我没种过地,也知道那样的土地,风调雨顺也打不出多少粮食来。”
母亲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对于农耕之事丝毫不知,反问三娘:“你也是生在长沙城里,长在长沙城里里的城里姑娘,不曾种过庄稼,你咋乐意跟着三哥回了老家乡下?我进这家门也有十年了,老家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呢。你家五弟他在城里生,在城里长,真让他回老家乡下,他只怕啥都不会干,还不适应呢。”
三娘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个不想过好日子?你三哥跟我吹嘘:老家那地方,夏天满眼绿,秋天满眼黄,冬季雪天一片白茫茫。春季灰白黄绿,整个世界都变了样。住房没有瓦,住那里面是冬天暖,夏天凉。老家是个好地方。我信他,我急着回来看看这好地方。哪知道,到地方,好凄凉,不可想象,只可想象是个好地方。山沟沟加上山沟沟,那不是一个好地方。要不是二叔回村里闹,他还舍不得远离那山沟跟我走呢。”
远离家乡去谋生,那是很痛苦的事情。母亲把当地这说法跟三娘讲了。三娘说:”老四,你四哥。老四你知道吧。他在兰州死了。大四嫂带着小四嫂生的儿子跑回了老家。那孩子长得好可爱。她把那么可爱的孩子带回老家,那是把孩子的前程给耽误了。那孩子在兰州城或许还好,在咱老家那山沟沟里,一辈子也就完了。用咱老家话说:孩子在山沟沟里,发不粗,长不大。在那山沟沟里,孩子还能干些啥?她是把人家孩子给耽误了。”
母亲没有回过老家,没去过乡下。农村啥样,她不知道。她只能想象,她只能询问,在农村只能种地,不种地,又能干点啥?城里能干的事情,在乡下不能干吗?
看着已到安歇的时候,母亲搬出陪嫁的缎子被子,在棚上给伯子哥和丈夫打了地铺。又安排三娘睡下,自己却不睡,转身去了厨房。
三娘觉得奇怪,隔窗询问:“五嫂,你为啥不睡觉?”
母亲回答:“你们明早的火车,只怕一天也到不了吧。我给你们准备干粮。我给你们烙油馍,你睡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三娘说:“你可是有孕在身,挺着大肚子,别为我们忙活,你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母亲呵呵笑:“这都第四个了,生孩子就跟拉泡屎一样轻松,哪可累着了。你赶快睡吧。”
这话吓得三娘连忙穿衣也往厨房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雪花像柳絮杨花满世界飘舞。
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去往火车站赶火车的大伯、三伯、三娘在飞雪飘飘的路灯下,回身招手,——他们没有行李,只有三娘手里拎着一包,我母亲为他们准备的干粮。——远处的路灯下站着同样招手的他们的兄弟——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