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抚慰(1 / 1)
眼看就到午饭时间,三爷上门送了一撮豆面条,问过父亲近况,鼓励父亲去做小生意,没再说啥就走了。
三爷人老实,就是这么实在。他萦记他的侄男弟女,却因没啥本事,只能做个小生意,卖啥给点啥,隔三差五就要上门来给送点东西。他没给侄孙们带过洋糖,见着侄孙也没话,有时也会给姐姐哥哥五分一毛的,让姐姐哥哥去买些想吃的东西。只可惜三爷走后,这钱都让母亲给没收了。母亲跟姐姐哥哥说:“钱是不能乱花的,吃饭最要紧。你爸挣钱太难了。”
母亲这话是真的。父亲有文化,脑子灵活,可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书呆子一个,跟着街坊上的弟兄们挑担贩菜,去做小生意,就他个子大,就他感觉吃力,也就属他挣钱少。
街坊弟兄有人说:“大哥,你是刚入行,扛包、挑担,这些出力活,你还干不了。我们都是自小摔打出来的,这苦这累早就习惯了。看看我们的肩膀,看看你的肩膀,能是一样吗?我们的肩膀上有老茧。我们这老茧也是像你肩膀上的水泡一样,破了再磨,磨了再破,硬生生是从水泡下面的鲜肉上磨出来的。刚开始也像你现在一样,疼着呢。熬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也有弟兄说:“大哥这一辈子必定不会跟咱们一样了。咱们是童子功。他即便有文化,无论他怎么谦虚好学,咱们的童子功他是学不来的。”
这话有道理,父亲不服气不行。到家把街坊弟兄们的这些话跟母亲说了。母亲觉得街坊弟兄们说得有道理。母亲毕竟比父亲接触地气多,看着父亲累得可怜兮兮,她心疼父亲,因为不知道该说些啥来安慰为好。突然冒出一句:“世上行当千千万,只怕省力不起眼的行当也能挣到钱。”
母亲能说出这话,也就证明母亲甘愿跟着父亲,趴在地上跟着父亲一起匍匐前行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传统美德。母亲是传统妇女。她把这传统美德演绎到了极致,跟着自己的丈夫,再苦再累再受屈辱,也从没一句怨言。她的孩子们受她影响,大都继承了她这刚毅的性格,不像父亲那么懦弱。
读书的人特点,就是能够想象。听得母亲这样说,父亲便将平日的所见所闻加以想像,想像着这个能挣钱,那个能挣钱。这一晚,父亲睡不着,失眠了。
朦胧中,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小时候在学校门口买小吃的情景:同学们乱糟糟的。给蹲着卖小吃的老头一分钱,老头给他搲一小勺煮黄豆,倒在他手上。
那豆香,舍不得一下吃完。左手托着,右手一次捏一个豆子品尝着。少年有为。有福共享。这同学一个,那同学一个,转眼吃完。还想吃。回头看,卖小吃老头已走远。又掏一分钱,追过去。本想再买一小勺,定睛看,那老人转瞬间变成了衰老的自己。同学们都指戳自己看。
怎么能是这样?
怎么能是这样!
朦胧中父亲呼哧呼哧哭出了声,他自责。他感觉书白读了,自己没了出息。
母亲在父亲旁边躺着,听到哭声,睁眼看,天已放亮,顾不得点灯,连忙推醒父亲,轻声说:“醒醒,醒醒。你哭啥呢?别把孩子们吵醒了。”
睡梦外的父亲头脑清醒。扭头看一眼窗户,说一声:“天都快亮了。我咋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母亲的追问下,还是如实给母亲讲了梦中的情景,自然也吐露出自己郁闷的心情。
母亲说:“孩儿他爸,你有这想法,也就是你读过书,有这文化把你给害了。脸热,拉不下读书人,有文化人的面子。这你也看见了,多少读过书的人混得不如你:四哥,让枪毙了;西街窦家老大,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当了日本翻译,当时那也是仰脸走路,看不上街坊邻居的人。有文化吧,帮着日本人害国家,早枪毙了吧。四哥无论咋说,人家还有孩子。窦家老大,害得国民政府把他家的资产都当敌产给没收了。害人害己害国家,混得连他自己家人都骂他。你跟他们比,你还能不如他们吗?”
父亲一听呵呵笑了,说:“他们咋能跟我比呀。他们是坏人。他们办了缺德事,我没办过缺德事儿,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呀。我要是办那缺德事儿,你还能跟我一路走呀。”
母亲笑起来。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辈子就嫁给你了。这辈子离不开你,还得嫁给你。咱们抚养儿女,无论多艰难,我都跟你一起走下去。”
父亲听了这话,一下抱住了母亲。母亲说:“快松手,让孩子们看见,还不羞死去。”
父亲慌忙松手,端庄地坐在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