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晦若。”李鸿章的嘴在烟嘴上吧嗒了两下,“这场仗打到现在,长安朝议如何?”
于式枚没急着回话,端着碗盏喝完把汤喝完了,接过仆人递上的毛巾在嘴上轻轻捂了捂,又往两边抹了抹,仍然在他吃饭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漱了漱口,一低头,吐到仆人端着的水盥里,说到:“从前亢声言战的,如今隐约气虚;言和又不敢。只一样,无论和战,欲置公于火上者众。”
“嗤!”李鸿章手指抚弄着翡翠烟嘴,又放回嘴里。他看了会儿于式枚,那双显得秀美的眼睛里浮出一丝冷笑:“他娘的!”
“所以愚意以为······”在对日态度方面,于式枚与张佩纶一样,两个人都是从国家战略的层面考虑,同时对李鸿章本人抱有极大的期望,所以坚决主战。但是二人对政局中的暗流、李鸿章的处境和他本人的性格、一直被人称作“李鸿章的淮军”的实际组成状况和权力结构,认识都不深刻。
李鸿章把烟杆从嘴边拿开,旁边的仆人马上两只手接了过去。“自发逆军兴始,余从戎也逾四十载了。”李鸿章站起身,截住了于式枚的话头,说:“发逆军兴,倘无肃顺大胆启用胡林翼和我老师这样的汉臣,慈圣和恭邸一以继之,摒满汉之防,何来中兴?自任苏抚以后屡邀慈圣圣眷,厕身高位······有些事,为臣者不能言,也不敢言······”他捋着自己并不丰茂几乎全白了的胡髭,沉默了一会儿,“相争无非角力。晦若,说句杀头的话,今上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而图一逞;慈圣长于内政,于外事实多隔膜,以为日本不过蕞尔,狃于亲情又任其一逞。这就像大家伙儿一起好容易糊了个纸屋子,偏有不晓事的少东家要伸出手指去捅上一捅,老太太不拦着还由他!我虽有心,终不过一器。十余年购洋械,师洋技,外人以为擘画在我,定峰、画格却早由人定。我不过捉刀,岂有力哉!日本虽小,却是举国同心;我名为节帅,实不过一盟主而已。为长平之廉颇尚且时存忧惧,岂敢效赵括轻于一掷?翰林公在我这里已非一日,这一摊子是个什么底,还没一点数吗?”
“倘先动手,何至于今日如此被动!”
“哈哈······两位翰林公真声气相通也!”李鸿章大笑,“蒉斋(张佩纶为了你说的这个早动手,壬午变后就连上两个折子,更屡屡催我先征日本呢!他脑壳里面把那个`亚洲第一’换成了`亚洲无敌’呢!”
“哎!讲起来,丰润当年也算远虑吧!雄心壮胆,我不能及。”于式枚看过当年张佩纶《请密定东征之策折》的抄本,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雄心壮胆!哈!说的也是。有些方面蒉斋的确洞若观火,言事高屋建瓴。只是久在朝中,未尝巡方守土,经理实务。不知檐下之苦,事之不易。自叹儒官拜将官,谈兵容易用兵难。正此谓也!”李鸿章瞟了眼于式枚,他见识的书生多了,于式枚话一说完,他当然就知道了于式枚的心思。李鸿章脸上露出些夹杂了几分轻蔑的狡黠,“所以左季高说他胆大而不知兵,尚需指引嘛!诚金玉之言也!”
李鸿章在发关于张佩纶的感慨,却在于式枚心里泛起一圈涟漪。于式枚沉着脸听他把话说完,没作声。
过了那么一会儿,于式枚站起身,整了整身上,冲李鸿章作了个长揖,正容道:“在下谨受教。”
李鸿章脑袋一歪,看着他,脸上一派仿佛从未起过变化的春风和煦:“翰林公客气了。自从随我老师剿逆,蒙他老人家看得起,安庆分兵以来,多年宦海,两杯酒后触而有感罢了。啊!对了,晦若,此次去长安,见了恭邸吗?恭邸如何?”
“嘿!东翁还记得易枢之后宝佩蘅(宝鋆那首诗么?邯郸一枕笑匆匆······”
“哦!好记性!”
恭邸心里的那些疙瘩,以李鸿章和他多年的交道,并不是没数。可是中枢那么多王公,有见识又还敢于任事的,那就寥若星辰了。他知道甲申易枢对恭王打击是极大的。可是眼下他多希望这位王爷能出山,在他身后撑他一把。那其实不是撑他李少荃,而是撑他大清的江山啊!但当于式枚开口念出宝鋆当年写的诗的第一句时,他还是免不了心里一沉,嗨!一种全然无助的悲凉拍在他心头。到底是过不去(光绪十年四月,慈禧突然下懿旨,将恭亲王奕訢为首的全班军机大臣罢免。意味着叔嫂联手发动辛酉政变以后,两人在政治上的决裂。这次易枢对恭王的打击极大,从此他在晚清政坛上也再没发挥重要作用。李鸿章说的“过不去”,指的就是这件事。!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一家人尚如此芥蒂,这天下是谁家的?近支尚且如此,真有解钮之象!莫非真要应了赵惠甫(赵烈文。曾国藩心腹,同治六年在与曾的一次畅谈中,曾预言清王朝五十年内会当亡。的谶语吗!他一侧脸颊的肌肉在暗影里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
李鸿章坐回到他喜欢的那张沙发,在跟前的矮桌上拿起个西式烟斗,掀开另一个盒子,在里面里抓了一撮烟丝在手里缓缓揉成了个球,填到烟斗里,又抓了一撮松松的盖在上面,拿拇指压了压,衔在嘴角,用洋火边点边吸,直到从斗里腾出一团浓郁的,蓝白色的烟雾。空气里很快弥漫出一股甜丝丝的烟味。
“同治元年,我老师荐我为苏抚到如今,”他也没看于式枚,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也算是仕途顺遂了。别无其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没当过一回主考。”说完这话的时候,于式枚倒觉得李鸿章在看他。他凭感觉望向李鸿章,却发现那老头正对着他自己的前上方吐着烟雾。他不知道像李鸿章这样几十年只对实务、实权感兴趣的人物怎么会一下子羡慕起主考这样的差事。他脑子转了两转,一时把握不准,只好敷衍道:“东翁国之柱石,何由羡慕一区区学差!说笑了。”
“只好我来收拾这些坛坛罐罐了。”李鸿章衔着烟斗侧脸看了看他,把烟斗取回在手里,摆了摆手,拿拇指在烟丝上虚按了按,自叹道:“怕只怕没人会为我说句公道话!”
于式枚心里像是被人冷不丁弹了那么一下。隐在背着光的沙发里,藏身在那件旧棉袍底下的躯体里的内容仿佛随着忽忽飘游的淡蓝色烟雾消散了。不知怎么的,于式枚第一次对这个性格骄傲又精明,既让人嫉又使人羡几十年的老头生出一丝怜悯,而与此同时,又仿佛看到这场战事的前景······他手一紧,心里打了个颤。他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老人,但寻常的空话还不如不说。于式枚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说:“在下曾听得尊师教案(指天津教案尝叹’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李鸿章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在下冒昧,愿试言之。”于式枚说道:“愚以为,’内疚神明’固为君子有德。然公久历官场,清议为祸不需多言而想必明察。公之举动牵系国家,’外惭清议’大可不必且不应该。公内既不疚神明,外何来惭愧?相公不察,日为浮议挂怀,岂不为天下笑?”
李鸿章也稍许沉默了一下,然后一笑:“翰林公指心之言如牛黄。虽苦,吾知是不易良药也!处绝境仍不忘掸尘(范文程见洪承畴,梁上尘落承畴的衣服上,洪承畴小心拂拭。范文程便回奏太宗:洪承畴不会自杀。承畴对敝袍尚且珍惜,况其身焉?,真正是昏聩老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