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1 / 2)
我总觉得小区门口的梦幻网吧的老板认识我。他是不是我的某个学生呢?我一直这么想,却无法确定他究竟是谁。他每次看见我也总是笑嘻嘻的,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想走近我却又想远离我,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尴尬相。呵呵,我这是在说他吗?我怎么觉得是在说我自己呢?其实,我每次看到他向我笑,我也向他笑,想走近他,问问他,却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便笑笑,走开去。然而,更让我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尴尬的还是因为我们家的老爷子。
人到中年,我便有了叶落归根的念头。我终于说服老婆和女儿,把家搬到了父母居住的小区。每天一早一晚,看看父母,陪二老在小区里转转,有了兴致便与老爷子小酌几杯,或者陪父母搞个一日游泡个温泉什么的,心里觉得安稳宽慰惬意得很。
我的父母种了一辈子的田,老实巴交的,整天只知道埋头干活。知道的人,说他们不爱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哑巴呢。尤其是我的父亲,多少年来,人们都喊他“哑巴”。然而,现在呢,老都老了,却突然变得爱说话起来了。尤其是我的父亲,简直都可以说是唠叨了,或者干脆点说,唠叨得都让人犯嫌了。比如,楼上有人向下抛垃圾,他便在楼下喊,并且还上楼挨家挨户地敲门,一副得理不饶人气愤愤的神情;有人遛狗在路上拉屎,有人在路上边吃瓜子边吐壳边吃香蕉便扔香蕉皮,有人踩草坪攀摘花枝,等等,他看见了,也都会忍不住要批评人家几句。这些个事情也就罢了。不算个什么大事情。如果对方不服气地顶撞老爷子,我还会帮他讲对方几句。老爷子也确实有道理嘛。
但有一样,我不能苟同老爷子。我们所在的小区周围有好几所大学,小区附近便有了好几家网吧。他看见每天晚上都有男男女女的大学生们跑进黑魆魆的网吧里去玩,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在家里或者在小区里抱怨几句也就罢了,但老爷子觉得这样不过瘾,总是跑到网吧门口去,对那些大学生们说:“你们的爹娘老子在家里累死累活的,苦点钱,供你们读大学,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还生怕你们在外面受罪了,容易吗?指望你们好好读书的,你们却到这个鬼地方来玩啊?”
老爷子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好像教训自己家的子女一样,其实,当年,我读书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小学六年级毕业前夕,父亲参加过一次我的家长会(这是他唯一一次参加过我的家长会,我被评为了三好生,老师在讲台上报到我的名字让家长上台领奖状,父亲却无动于衷,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大名字。“那时候,能把嘴糊住就不错了,哪有心思问你读书的事情呢?”有一次喝酒时,我跟父亲说起此事,父亲这样说。难道是因为补偿心理吗?八十多岁的父亲现在竟然如此上心地教育起别人家的孩子来了。我说不清楚,我只看见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大学生们大都笑笑,有的还会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或者做视而不见状,眼睛直直地往里走,有的甚至还会顶嘴道:“要你管?”看见网吧老板,老爷子也会批评他:“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情吗?骗人家小孩子的钱,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我虽然觉得这些大学生实在不应该过多地在网吧里消耗父母的血汗钱浪费无比美好而又转瞬即逝太值得好好珍惜的大好的青春年华,还有开网吧的人也不应该为了赚钱而丧失起码的道德,却也觉得我们家老爷子太过分了,怎么也轮不到你老人家来管,谁领你这份情呢?还遭人家的冷眼、冷语。如果网吧老板一时发怒动起手来,你老爷子哪能是人家的对手哦?所以,我常常劝老爷子不要多管闲事,每次见到气鼓鼓的父亲在网吧门口指手画脚便总是把他老人家劝走拉走,老爷子却对我发脾气,批评我:“你还当老师呢?你是怎么教育学生的?学生不学好,你也不管吗?”我哭笑不得。我只是个小学教师,我怎么能管得到这些个大学生呢?即使小学生,如果不是我班的,我也管不到;即使是我班的,我也要因人而宜采取适当的方法批评教育。刚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因为某个学生进网吧打游戏又不服我的批评教育跟我顶嘴而一气之下打掉了他的门牙,校长在大会上批评我,当校长带着我拎着礼品登门道歉的时候,家长却说:“打得好!”我便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了。后来,“五严令”下来了,某一个老师也是因为学生多次上网打游戏而拧了一下学生的耳朵,受到学生举报,还被家长撵到学校来打了一个耳光。这位老师赔礼道歉,还在教师会上作了检讨。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起后,谁还敢怎么样地批评学生呢?只能温和地讲讲尽到自己的教育职责罢了。
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梦幻网吧的老板对老爷子却很客气,老爷子不抽烟,但他每次都要递烟给老爷子,等老爷子不客气地拒绝后,他才把烟收进烟盒里。如果换别人,我想他至少要对老爷子瞪眼睛摆脸色了,甚至还会说出粗暴的话来,或者让网管来撵老爷子滚开。我们家老爷子也有意思,他不去其他几家网吧,却偏偏就喜欢到这家网吧门口去逞威风,虽然说梦幻网吧离小区门口最近,但我估计主要也还是因为老爷子欺软怕硬。所以,我看到网吧老板,我就不好意思,想跟他打个招呼,解释一下,但看到他也是一副不好意思的尴尬神情,也就算了。
一次,一个老朋友打电话来说我从前的一个学生要请我吃顿饭。我问他是谁。他又神神秘秘地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说:“来就知道了。”我不想抹老朋友的面子,也不想揩学生的油,便带了一瓶酒去。两个人一瓶酒,喝不好就醉了,三个人一瓶酒,正好。
一见面,我愣住了,原来是梦幻网吧的老板请客。
“诸葛老师好。”他看着我,笑嘻嘻的,脸红红的。
“你好。你是……”我也有些尴尬,说,“我一直觉得你面熟,却不知道你是谁。”
他笑了,说:“我是王博友。三十二年前是你的学生。一个差生。”
“哦。王博友。你当时一点高,很调皮。现在完全变样了。我哪能认出你来呢?”我有些兴奋,又有些尴尬。遇到学生,尤其是当年责罚过的学生,老师都会有这种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