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根大头针(1 / 2)
1976年大年三十的中午,在隆隆的鞭炮声中,伴着一阵响亮的啼哭,攥着龙的尾巴我降生在龙凤集蹇庄蹇会计的家中。我的哭声异常响亮而且悠长,别的男婴顶多猫叫似的哭个十几秒分把来钟,但我却足足哭够了五分钟。仿佛是向人间宣示似的。我大蹇会计兴奋异常,不仅仅因为我是个男孩,而是我的到来,是他和我娘喝了三年多的汤药才结出的果实。
我宣示的哭声只在傍黑停歇了很短的时间,从子夜开始,我便又不屈不挠哭起来了。刚开始谁也不在意我的嘹亮的哭声,如果仔细分辨,别人不好说,为人父母的是应该能听出我的哭声中的异样的,但我大我娘初为父母,他们被巨大的喜悦阻滞了思辨能力,等他们从听觉上而不是从思想上意识到我的哭声越来越弱小时,已经是蛇年初四了。这也怨不得他们,四五天来,他们接待着一拨又一拨前来贺喜与看望的人群,这些人走马观花似的从我的身旁迤逦而过,我大我娘忙着与他们寒暄不迭,忙着与他们递烟点火让红糖水,他们的身体于兴奋中透着疲惫,疲惫中透着麻痹,只觉得我的哭声天经地义——破小子嘛!
上午九点钟光景,嫁给招工到煤矿上班的上海知青的我大姑前来看望我,她把我搂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并逗着我,我照旧哭声不绝但其实已经像蚊子叫了。大姑皱起了眉头:“怎么老哭?”我娘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呢,我让他哭得抓心挠肺难受得很。”大姑说:“有奶吗?”我娘说:“足着呢,吃不完。”大姑的额上嗤啦一下子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一惊一乍说道:“对了,你们年三十可给老天爷和灶王爷敬一碗饺子吗?”我娘看着我大,我大说:“敬了,敬了,咋敢不敬呢。”大姑说:“再找仙儿看看吧,你听他的嗓子都哭哑了,别哭成了哑巴。”
我大从此踏上了求仙儿之路。男仙儿,女仙儿,庙里的神仙,民间的大神,甚至一百里开外的龙脊山的张果老,老猫洞的毛遂,管他有用无用,全都求了一遍。其实他求来的咒语无非是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一些顺口溜罢了,什么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行人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张天师在此百无禁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如此这般折腾了几天,却丝毫不起任何作用,而我眼见着只张嘴不出声了。到了初十这天,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怎么看都不似一个初生的婴儿了——我的面目恐怖可憎,额上的皱纹活像八九十岁的老头儿,不断上翻的眼白让人联想到茅缸里蠕动的白蛆,一张空洞无物的大嘴像是被野狗扒开的坟洞……我大我娘从巨大的惊喜坠落到巨大的悲哀中,却没有想起来世界上还有医院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偶然碰上了从省城部队医院下放到栏下村的军医马步水,我大就准备在龙凤河湾挖个坑把我埋了。
三根大头针!整整三根大头针啊!当它们被县医院的医生从我的头顶上取出来时,我大我娘的那个心情啊,简直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他们先是惊惧地大哭,继而破涕大笑,紧接着趴在地上给医生挨个磕头,谁也拉不住,喧哗声引来了几十口子看热闹,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孩子大命,咋就这么巧呢?三根大头针全扎在了脑沟里,既没有碰到脑神经,也没有碰到脑垂体,这是阎王爷不愿意收他!也有人说,谁这么毒呢,这得多大的仇恨要断人家的香火呢,坏蛋抓到了没有?就该千刀刮他,下油锅炸他!还有人说,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时有一老一少两个民警从人群后面走过来说,谁是蹇会计?谁是蹇会计?走,跟我们去所里说说明白!
不知我大到底说明白了没有,反正在我出院以后“送米面”——也就是办满月酒——之后的那天傍黑,我大突然间不知去向了,一天一夜过去了,没见我大回来,三天三夜过去了,还是不见我大的影儿。这要是搁在平常,我娘是不会担心的,因为我大是大队会计,开会喝酒会朋友,延宕天把两天不回家的事情也是有的。可是现在还是正月,在我们蹇庄,正月里的禁忌十个指头也数不完,除了妇女不能做针线活——正月摸针,手上长疔;小孩子不能理发剃头——正月里剃头,死舅;还有什么忌用农具、忌动土盖房、忌银钱往来、忌开张开市等等,所以整个正月里,我大他们大队里也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整个村庄像是一头冬眠的狗熊一样,非得等到二月二“龙抬头”以后,才能醒过来,才好去讨一年顺风顺水的日子。
此后二十多年间,我被大姑收养,并随他们一家进了县城读书,高中毕业考上了省警校,警校毕业进了县局刑警大队,在刑警大队里一呆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小到偷鸡摸狗,大到杀人放火的案件,我都经历过。在一次破获煤炭局局长女儿被害案的某个时间,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我大的头颅被一户人家当做砖头砌进了灶台靠墙的地方,上面糊上了水泥,水泥外面裹上了洁白油亮的白瓷砖。白瓷砖灶台升腾起人间烟火,我大的灵魂从此坠入暗黑冥寂的深渊。我大高喊着我的名字,大龙!大龙!那悲催的呐喊划破时空的隧道,在梦中敲击着我的耳鼓。更加奇异的是,我从刑警学院进修回来后,真的凭借这个梦带给我的启示,找到了我大,当然,他早已化作一缕青烟升入云端了。此是后话。
当时对于我大即将遭遇的命运,谁又能未卜先知呢?为了破获三根大头针的案子,一个星期之内,先是派出所,接着刑警队,前前后后来了五六位警察来我们蹇庄调查。据他们研判,在封闭落后的农村,除了大队会计能用得上大头针,普通农民谁会用得上这玩意?也就是说,大头针大概率还是从大队部或者我们家里流出的——我大承认为了做账方便,是把账本、单据、回形针、大头针带回家来的——他(她有可能是蓄意已久,只等我出生就下手;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顿下杀心。
“不管怎么说,杀人无外乎三种情况,”那个姓鲁的年轻警察坐在我家的床上,当时我娘正撩开衣襟给大难不死的我喂奶,我娘悄悄侧过身子,听他高门大嗓说,“第一是财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大连忙说,“不可能不可能,你看看俺家有啥……”鲁警察挥了一下手说,“哎呀,人说我急你怎么比我还急,听我说嘛,你不是大队会计吗?有没有在钱财上得罪过谁,合算工分的时候有没有一碗水端平?”我娘转脸抢过话说,“他当大队会计还不到一年,还没摸着门道呢,再说,大队会计还不是听大队干部的?”鲁警察没理我娘,伸出第二个手指头说,“第二是情杀,奸夫淫妇自古就是命案的始作俑者,你们两口子谁有扯不清的私情吗?要想破案,谁都不能隐瞒。”又是我娘抢话说,“你这位公安同志,咋能往俺头上扣屎盆子呢?”我大忙笑着说,“你别插话,鲁公安不正替咱们排查吗?”鲁警察瞪了我娘一眼说,“第三,也就是仇杀,如果排除以上两种可能,那就只能是仇杀了。好好想一想,你们两口子有仇家吗?无冤无仇的谁会对一个婴儿下毒手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嘛,仇恨让人疯狂嘛。”我大我娘思索了好一会才说,“要说仇家,啥样的算作仇家呢?”
和我们蹇庄隔着一条路的赵庄,有个小名叫苇子大名叫赵伟的中年男人,因为冒领了五保户的三十斤细粮,被人揭发出来,我们大队支书蹇多财是我大的三叔,他安排我大去追讨,我大讨要了几回,惹得苇子极其恼火,苇子和他老婆不敢得罪蹇支书,回回路过我们村头都要提着我大的名字叫骂一通,我大呢,二十郎当的年纪,血气方刚,没听见就算了,听见了自然不愿吃亏,曾经拿着?头追撵过他们一回,差点砸着了苇子的脊梁骨,由此结下了梁子。
还有一个叫抓钩的,是我们蹇庄生产队的队长,也是我们蹇姓的本家人,只不过出了五服了,不亲。他平时喜欢喝几盅,农闲时更是不醉不喝,这人醉了有个特点,喜欢骂人,骂得极难听极下流,就是老母猪听了都脸红。酒醒了再问他,一问三摇头。所以你只能被他骂得祖宗八代都发抖,还不能当真。我大也被他骂过,但我大却当真了,我大说,既是喝醉酒,为啥你只骂别人,不骂自己?你自己也有奶奶娘,也有姐姐妹妹,你咋不骂嘞,看你再骂我一句试试!别人就把我大劝走了。我大都走出门口了,还听他高声叫骂着:“呸!妈拉个巴子!不就是会拨拉几个算盘珠子吗,没有支书做你后台,你屌毛不算!”事后队长再没邀我大喝过酒,我大更不会主动请他,两个人心里都存了芥蒂。
……
我大我娘正一个一个找着他们的“仇家”,鲁警察插话说:“听说你们的邻居也刚生个男孩,怎么样,你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论说,我们的邻居严铁锁的老婆预产期是在我娘前头的。严铁锁的大儿子是蛇年生的,中间生了四个闺女都死了,他坚信这次老婆给他怀的是个小子,他经常和我大述说他这个还未出生的小子,什么1976年是龙年呀,龙年生龙子呀,等等。先前,严铁锁觉得蹇会计生不生龙子他没有把握,因为我娘的预产期在他老婆的后头,他严铁锁一定会生个龙子,他对此是胜券在握的,据说名字都起好了,就叫严大龙。所以我的高亢的哭声穿透墙壁直抵他的耳膜时,他一下子慌了神了,把正在纳鞋底的老婆一把推倒在床上……当我大推开他的屋门向他报喜时,正见他骑跨在老婆的双腿上,一双粗糙的大手不停按压着他老婆的肚子,那动作像极了后来咱们经常看到的抢救心脏病人的招式。“死婆娘,你倒是生啊,生啊,再不生就到了蛇年了,他娘的,你个死婆娘给我生啊……”他老婆在他身下挣扎着,发出阵阵痛苦的夹杂着骂人的嚎叫声,绣着牡丹花的枕巾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我大一看这阵势,立刻惊叫着住手住手住手,上去就把严铁锁一把扯开了。严铁锁从床上一骗腿就站在了地上,像座铁塔似的立在我大的面前——严铁锁是个大个子,比我大高了一个头——说:“生了?破小子?”我大呵呵笑道:“破小子,破小子,七斤六两!”严铁锁脸上的肌肉拉扯了几下子,随即也呵呵笑着说,“七斤六两?好嘛好嘛,没把他娘的逼圈子撑破吧?哈哈哈……”
鲁警察听我大说完那些旧事,问道:“这么说,严铁锁的两个儿子都属蛇,且相差十二岁喽?”
“是呀。”
“我怎么听着他对你们生了‘龙子’很嫉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