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距此时还有数百年光景的南宋词赋大家辛弃疾所作《青玉案·元夕》中的一句,然而用在此处却也不甚突兀。遍布刀砍斧凿的桌上,一豆灯火扑朔流离,不足方寸的光亮只能在瓷杯中琼浆玉液的摇晃下反射出更为微弱的光芒,就连桌后那斜卧之人颔下一颗黑痣的轮廓都照不清楚,自然也没法聚出什么暖意,于是整间房便只有阴冷入骨而又血腥刺鼻的气息,一波一波在空气中无形震荡着,将酒液的醇香都压抑在杯中溢不出分毫。
酒桌面前,被高高吊起的男人已无声息,前不久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滴血声也早已停止,房间静如霜泥,良久,床榻旁立着的一个矮小身影才怯怯发出声来:
“大人……”
“多好的机会,子陈,你说这是多好的机会……自从那老不死的自华严寺中现了身,我就派人满天下的找,终于是在那老头咽气前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赶在那群大老粗涌向英雄乡前先下手为强,屠了那五十六户满门,替皇上除了这块心病。如此时机,如此功劳,当今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还有几个再能比得上我……若是这群废物能把事情做麻利一些的话。”
“咔嚓”一声清响,酒杯凭空而裂,酒浆却是一滴不洒,甚至连先前的波纹都敛去不见。被唤为子陈的矮小男子慌忙拱手上前,纳头请罪道:
“大人恕罪,是我等轻慢了此事!本想着那五十六人虽是前代武林宗师,但时过境迁,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而已,因此只有辰白、申谢与亥刘三位尚令坐镇,下领二百余位武艺上乘的弟子前去,不曾想那些宗师余威尚在,竟是付出弟子辈十不存一,三尚令中辰、申二位身死,亥字位刘大人重伤的代价才将其屠灭,就连事后的审讯也只能草草收尾,更是没有想到村中竟还有一户外来的人家……此事是我等狂妄所致,还望大人能手下留情,允我们将功赎罪。”
“赎罪?呵,此事若不是我在五阴宗中布下的暗桩透露他们收到门中长老薛蟠的飞鸽传书,怕是到现在我等还蒙在鼓里!好在五阴宗有摸骨断脉的本事,其他宗门还不一定看得出来,否则全武林因这一个小家伙而震动,我们再想动手也是难上加难……子陈,这次你亲自去,剩下的尚令你想带去多少便带多少,不惜一切代价,将逃脱的那人毙杀于半路。”
子陈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沉吟半刻,有些紧张地回答道:
“禀大人,其实此事,小人倒觉得不必如此着急处理。脱身那人手上依凭,无非是记载信物所在的那本《长恨歌》,如今英雄乡五十六位知道内情之人已死,就算杨玄珪在那书上留了什么,又无实证又无人证的,当今武林正是人才凋敝、青黄不接之时,哪里敢为着一个失踪几十年的前代盟主就与朝廷作对呢?”
榻上那人伸手将那酒杯够到唇边啜饮几口,冷笑道:
“呵,子陈,你是不是忘了是在哪里当值的?你若是皇上身边的近卫亲军,别说不必着急处理此人,整件事都与你无关。别忘了,咱们是不良人!是皇上手里最见不得光的一张牌。一旦用出来,就一点祸患的可能都不能留下。你知道杨玄珪那个孙子杨暾吧?这几年他只是一张嘴就敢在武林上到处宣扬那些从他那老不死的祖父嘴里听来的消息,若是杨玄珪真的在书上留了什么,或者更糟,杨暾直接夺得长恨剑接任了盟主之位,朝廷在江湖上还要不要脸面?罢了,你不必多说,若是此去没能拦住他们,你便随那辰、申二位尚令一起去了吧。”
子陈打了个冷颤,慌忙告一声罪领下差事,颤颤巍巍退了出去。一时间这间房更为寂静,榻上人似乎也有些不喜欢这太过压抑阴沉的氛围,翻了个身子,瞥一眼桌前被吊起的男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从胸腹间不由自主地滚出一连串笑,结果竟不知是触了喉间哪处穴道,令得这笑声愈滚愈烈,若非是座远离市井的暗楼,只怕会引来不少路人驻足以观。直待笑出了眼泪咳嗽不止,他才渐渐息声,大喘着气喃喃道:
“……嘿嘿嘿嘿,什么十不存一,什么重伤啊,子陈这小子真是愧对自己的次位,全然没有‘子鼠’的阴毒与机灵嘛,这哪里……”
吊着的躯体仍旧一动不动。
“……还能有留下来的呢?”
……
晴空,万里无云的晴空,晴的甚至有些令人觉得过分了的感觉,澄澈的阳光没有一丝阻挡,就这样平平无奇地倾撒下来,没有在空中与什么水滴云彩碰撞出美丽的邂逅从而放射出神迹一类看似玄妙的东西,只有白灼的光芒,无趣地炙烤着人心。
山路已逐渐平坦,按着二人的步速不消半日便可出山,因而这路上可以驻足乘凉的林荫愈发稀少,而王凡随身携带的水壶中的清泉亦是如此,反倒是杨暾腰间的酒壶一路上不知道解下来了多少次,走路时却还有水声晃荡其中,惹得王凡眼馋不已,不过在被杨暾坏笑着灌了一口后,只在舌间清冽入喉下肚后便是火烧的感觉让他决定这辈子都要做一个滴酒不沾的大唐良好公民,然后继续蹲在地上咳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