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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女
作者:安宁
一
梅晓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绣线中间,一只手撑开鹅黄色的纯棉布面,拿捏着针的另一只手敏捷地跳跃、翻飞,鹅黄色的布面成了水,她手里的针就是蜻蜓。
外面滴滴嗒嗒地下着雨。妈去邻居家唠嗑了,屋子里一片岑寂,只听得见针穿过布面时轻微的沙啦声。梅晓很享受这样的雨天,由于下雨,田地里的活计再多,也无法出门干活,那就索性窝在屋里安心地绣花。
梅晓现在正绣的是一只十字绣抱枕。翠绿色的丝光棉线娴熟地在指间穿梭着,她的脑子也不闲着,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不断地涌上心头。一想到抱枕的主人是自己的未婚夫明成,梅晓的眉梢眼角都溢满着娇羞的笑意。
梅晓的家在乡村集市程畈街。那是一条长一里多路、仅能容得下一辆小型汽车慢速通过的老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从村东一直延伸到村西。逢着农历双日子逢集,街上聚集着来自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们。住在这里的人也就因此多了一条生路。种田种地之余,做小买卖的居多。卖油盐酱醋、烟酒,卖猪肉卖鱼卖鸡蛋豆腐的,打米打面的,卖化肥种子各式农具的,卖针头线脑鞋垫袜子的,现做缝糿小孩衣衫的,卖瓜子花生黄豆酱萝卜的,卖锅碗瓢盆,炸油条麻花……但凡农人生活所需,应有尽有。住在街道两侧的人家,都是前后各开一扇门。前面的门正朝着街道,后门则正对着村子狭长的大池塘。池塘那边是广袤的稻田和菜园。
逢集的日子,街道上照例是热热闹闹的。各方卖家早早就在街道两边占据了一块地盘。也有提着蓝子戴着草帽游动卖鸡蛋的老妇,拎着蛇皮袋子买盐打酱油或抱着孩子晃悠的年轻女人穿梭在街道上,后面载着猪鉰料或化肥的三轮车、自行车咯噔咯噔地从石板路上驶过。到了中午,喧嚣过后,丢弃的烟头,饮料瓶,菜叶子,桔子皮,糖纸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面上。逢单的日子,街道两边的人家则去田地里忙活了,朝街的那扇门都关闭着,街道骤然显出冷清来。
梅晓家位于程畈街的正中地段,这里的人们将这一位置叫做街心。梅晓的父亲在世时,家里常年做着卖豆腐的营生。豆腐是由电磨磨出来的,水豆腐、干豆腐、臭豆腐、豆腐皮样样都有。豆腐摊子就支在临街的那间二十来平米的门面房里,一天到晚,断断续续地总有人来买豆腐。似乎应了程畈街人们的那句话:老子干啥儿干啥!受了家庭环境的影响,梅晓和哥哥大牛早在读小学时就对功课不大上心,早早学会了帮着划豆腐、卷豆腐、称豆腐、算账。初中一毕业,就都不愿意再读书,回来帮着卖豆腐。
家里的人手多了,豆腐店一直有人守着,不论逢不逢集,梅家的豆腐总不能断的,卖完了就磨,不像街上别的豆腐店,只在逢集那一天才有新鲜的豆腐卖。店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梅晓家的干豆腐做得筋道,买家都说有嚼头,配菲菜,配青菜,配萝卜炒着都好吃,和猪肉一起炖着也好吃,放在卤肉的罐子里卤一卤,味道更是绝。附近十里八村的人来程畈街买豆腐,跟这里的人打听豆腐店,梅晓家是首当其冲被推荐的。
那时候,梅晓和哥哥大牛半上午半下午的肚子饿了,就抓几张零钞去隔壁的油炸店买两根软酥酥、滴着黄油的油条,用干豆腐卷着吃,味道好得很哩。梅晓早上一起床,总要先跑到豆腐坊去,父亲就舀上一碗热腾腾的鲜豆浆递给她让她喝。每天一碗浓浓的豆浆,把梅晓养得有红有白的。哥哥不喜欢喝豆浆,倒让衣食无忧的生活滋养出与父辈的吃苦耐劳背道而驰的懒散来,早上不到十来点不让父母喊上三两遍他是起不了床的。后来他又迷上了打台球,成天和街上的一帮无所事事的小年轻混在一起,人在豆腐店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豆腐店的生意好,手里的活便钱就多。在程畈街上,大多数人还住着土坯房时,梅晓家就率先盖上了砖房。在程畈街,像大牛这样家里有手艺的人家,娶媳妇从来是用不着犯愁的。很快,大牛结了婚,老婆是附近村子里的。婚后不久,梅晓的父亲在一次搬运黄豆时突发脑溢血,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家里没了主心骨,豆腐店的生意很快开始走下坡路。终于在第二年停业。梅家从前从早到晚大敞着的朝街的北门,自此关闭了。外村隔久没来的主顾像往常那样沿着石板街道走过来,到跟前吃了个闭门羹,诧诧然道:“咦,老梅家的豆腐坊不做了?”
程畈街上的年轻人,要么守在家里帮着经营小生意,要么一窝蜂地拎上行李进城打工。梅晓的哥哥和嫂子为生计所迫,也去了南方。梅晓也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可她不放心留妈一个人在家,连亲戚们也都说:“你怎么走得了,把妈一个人留在屋里,有个三病两痛的指望谁?”
二
以前田地里的活都是父母干得多,到了农忙抢收的季节,也还有哥哥。梅晓年龄小,又是女孩子,总是被留在家里做饭洗洗衣,守守豆腐店,不让她去地里风吹日晒的。父亲去世后,梅晓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除了犁田耙地是家里花钱请的帮工,插秧,割麦,播种,她都陪着妈从头到尾样样干下来。诚然,姑娘家最好的归宿不是留在家里,而是要出阁找个好婆家的。这样过了三四年,就陆陆续续地有亲戚张罗着给梅晓说婆家。妈说:“晓啊,你就在妈脚跟边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吧!省得像街东头青青那样,嫁了个大老远的外地人,来也来不了,去也去不得。”
青青和梅晓同年,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初中毕业后,梅晓帮家里卖豆腐,青青去广州打工,去年年底结了婚,男人是贵州人。街上女人们私下里议论:嫁得那么远,来回四五千里路,回趟娘家路上得花几天,一辈子不晓得能回来几趟哩。
明成是梅晓相的第三个对象。他的家在距程畈街五六里远的一个村子里。媒人说,明成的父母都才四十出头,家里的砖房前前后后一大片,加起来一二十间,是两口子给两个儿子结婚准备的。老两口子最勤奋能干,村子里数他家种的田地多,而且人缘好,活了半辈子,在村子里没和谁争过吵过红过脸。家里就弟兄两个,老二在读高中。明成人能吃苦,还会充绒做鸭绒制品,经常往武汉郑州跑。家里新买了一辆面包车哩。在程畈街这一带,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家境,的确算是不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