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八)(1 / 1)
到了下个周末,槐香一回到家,爷爷就向她转告了我父亲的话。虽然此时爷爷已恢复平静,槐香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余怒,她大致明白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果然,一切正如槐香所料。一听到她的声音,母亲便把事先准备好的温言软语的规劝全部放弃,转而是暴风骤雨式地发作。她从数落自己为了留下槐香这条命与父亲吵,同爷爷奶奶争,月子里就开始怄气开始,大骂槐香好不要脸,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走歪门邪道。早知这样不争气,当初压根儿就不该要她,生下来就该把她扔进尿桶里溺死,或是听从奶奶的话,送到十里八里外扔了了事……母亲肆无忌惮地抖出槐香从不知道的陈年旧事,她的一张嘴变成了刀,切割出来的话句句锋利。槐香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从稍稍懂事起,她就感受到来自周围的冷淡,却从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生下来就被嫌弃的生命,她想痛痛快快地哭,商店里不时进出的人,阻碍了她泪水的倾泄。
母亲的火气渐渐弱下来,她倒希望槐香能怼她一下,哪怕只是三两句,此时此刻,她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来引发更多的质问,让她得以诉说自己更多的苦与难、哀与痛。槐香却恁是一句话也不说。
当时距离中考还不到一个月,槐香全然无心学习。回到学校的当晚,学校的教导主任像往常那样巡视各班的晚自习纪律时,意外听见围墙那边有隐隐的哭泣声。最初,他以为哭声来自围墙外面,仔细一听,就是从围墙旁边那堆矮荆棘里发出来的,他习惯性地拿手电筒晃了晃,看到一个瘦瘦的短发女生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哭得肩头一耸一耸的。他随即派一名女教师上前查看,一个人躲在荆棘丛哭泣的,正是初三一班的程槐香。女教师上前拉住槐香的手,耐心地询问她为什么哭,遇到了什么事,需要什么帮助……槐香除了哭,不肯透露一个字。
暑假还没有到来,槐香就在电话里告诉父母,她不上学了,她要外出打工。一心指盼着槐香能成龙成凤、为我们这个家争口气的父母,在经历过恨铁不成钢的锥心之痛后,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去天津,由他们帮她找活计。却被槐香拒绝了。她说要和同学一起去深圳,还说出了女同学的名字,说同学的亲戚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她们要去的就是那儿。父母在电话里软硬兼施,槐香还是顽固地坚持。父亲最终被激怒了,他气冲冲地撂话,她要是胆敢和同学走,就永远也别再进家门。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父亲的话对槐香丝毫没有起到威慑作用。暑假的第二天,槐香就去打工了,同行的,当然不是什么女同学,而是赵有志。
一大早,程洼村养猪最多的李婶去镇上卖猪仔,看见槐香和赵有志双双拎着行李包,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等车。下午李婶卖完猪仔回来,在村口碰上我奶奶,就把槐香同赵有志私奔的消息跟我奶奶说了。我奶奶捶胸顿足,当即慌里慌张地跑回她屋里,掀开枕头底下的棉布床单,查看她用手绢包裹了好几层的那一卷钱,那是平日里,儿女们孝敬她老人家的,它们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心绪稍稍平静下来的奶奶,这才骂道:“死女子,胆大暴天!”
我父母对于槐香的出走简直无法置信,我母亲喃喃地说:“那么听话一个孩子,不可能走远,不可能……”的确,槐香在爷爷奶奶家的五年里,除了最近两次在周末晚归,一向是乖巧顺从、无声无息的,殊不知,沉默后的爆发,往往威力无比。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也让我母亲开始反思自己,她悔悟上次在电话里骂槐香太重,抖出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太多,从而把她更快地推离了自己,推离了这个家。她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火急火燎地从天津赶回来,联合赵有志的姐姐,试图把他们找回来。她们分开行动,跑县城,跑市里,忙活了几天,却没能获得关于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这对我母亲是沉重的打击,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一秒都是煎熬,她晚上根本无法入睡,在饱受失眠折磨的同时,做了半辈子粗活的母亲,想象力变得异常丰富和活跃起来,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是槐香在外面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比如绑架,拐卖,谋杀……她就那样在半睡半醒之间,一遍遍自责着。半个月后,无望的母亲顶着白了大半的头发回了天津,巨大的精神折磨,使得她看上去像一个大病未愈的人。
接下来近半年的时间,杳无音讯的槐香,成了父母的心病。亲戚朋友们深谙这一点,在他们面前绝口不提,槐香这个名字被彻底尘封了。
再见槐香,是在第二年初春,在省城的女子监狱里。因为参与盗窃,她获刑一年零八个月,父母从天津赶来看她,她却拒绝见任何人,任管教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我母亲透过玻璃窗,看着一身蓝色刑服的槐香,泪眼婆娑。
从管教口中,父母得知她过去的经历:同赵有志一起去省城后,两人租了一间小房子,买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赵有志带的钱很快花完了。两人年龄小,都只能找到发广告宣传单之类报酬很低的工作。偏偏这时槐香又怀孕了。两人决定把孩子做掉,但做流产需要钱,这让赵有志感到压力,一天,心情烦躁的他去网吧玩,在那里结交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三个人精心谋划了一次抢劫,他们给槐香安排的任务是放风……
因为不是案件的主要谋划者,槐香的刑期是最短的。案发后,槐香流产了。
槐香服刑的日子里,每个月都会收到父母寄来的钱和衣物。父母极力劝说她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他们甚至为她规划好了以后的生活,她一出来,就让她去天津。
好不容易捱到槐香出狱,我父母放下手里的活计,赶来接她。槐香顺从地跟随父母来到天津。母亲用捡来的旧沙发当床,在十来平米的小屋进门处硬辟出一块位置。母亲心疼她瘦,一有时间就给她做好吃的,一心想要把她劳教时没吃到的东西补吃回来。父母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做出摊前的准备,从不要她帮忙。母亲想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地开启她的心,但对于母亲的好,槐香似乎并不领情。她依然沉默,和父母没有什么话,有时母亲主动问她,对于过去的生活,她却只字不提。她每天很晚才起床,吃吃饭,看看电视,午觉一睡就是一下午,感觉闷就在天黑后出去溜溜。
一天,母亲出摊回来,叫槐香的名字却不见答应,屋子里没有人。母亲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急忙去查看放在床头的那只大行李包,果然,那个地方是空的。一同消失的,还有槐香的衣物,连同我父母还没有来得及存到银行的六千三百块钱。母亲顿时瘫坐在地上。
那一天,距离槐香出狱,只有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