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1)
中午吃完了饭,有满和黄秋就去了学校,有玉和田齐就去了村外的水闸,听南朝他们喊道:“记得早回来啊,还要去上坟呢。”有满推出了他们家的那辆旧自行车,载着黄秋去了早年的初中,黄秋坐在后座上,用手揽着有满的腰,风迎面拂过来,有满蹬得有些吃力,当年自行车是大伙儿上学主要的交通工具,可自己连辆像样的自行车都没有。黄秋在后面用手比了一把枪,抵着有满的后腰,发了一个开枪的拟声词,咻~,有满就笑了,黄秋问:“你笑啥?”有满说:“枪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不是用来对付自己的爱人的。”黄秋笑道:“有满哥,你现在最想做啥呀?”有满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有个梦想,就是买辆好的摩托,再买个好头盔,载着你去兜风,这很酷,不过现在不行啊。”黄秋说:“等你退役了,我就给你买这个大玩具。”有满说:“此话当真?”黄秋说:“当然。”
两个人拐进了他们当年常回家走的那条路,当年这条路两旁长满了高大的白杨和槐树,像一把把大伞,将路面盖的严严实实,一眼望不到头,路的两旁是大片的农地,夏天时,绿色蔓延的到处都是。每当学校的门一拉开,同学们推着车子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涌出了校门,他们三人一伙儿,五人一帮,流向了四面八方。这条路成了同学们的必经之路,那时候黄秋穿着连衣裙,骑着一辆小车独自上下学,后来认识了有满,就不骑了,推着自行车跟着有满。如今白杨和槐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旁的野草,阳光射下来,可以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一切和梦中的不一样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如今,这些同学们各奔东西,娶妻嫁人,都成了陌生人,命运真的爱搞笑,因为地域将彼此拉到一块儿,又用时间将彼此扯开,印象中有这么个人,可总记不起他的名字,这就成了彼此人生的过客。黄秋说:“还记得吗?当年你就是在那儿跟胡车打了一架。”有玉说:“咋不记得,都是为了你。”黄秋说:“你那时还是个愣头小子,就爱打架,但你不欺负弱小,你有正义感。”有满说:“你真觉得我是那样的人?但我觉得我不是,那时候真可笑。”黄秋说:“完了,原来你是这样的人,被你的狐狸外表给骗了,上了贼船了。”有满就哈哈大笑。
今天是休息日,校园里没啥人,校门的铁栅栏没关,门卫知道他们是往届的毕业生,又看到有满一身军装,愉快的放他们进去了。他俩走过长长的水泥路,迎面就是一个背对着的主席台,每当有重大活动,主席台上就会摆几张桌子,校长和主任们就坐在桌子前,通过扩音器给学生们训话,一说就是个把小时的长篇大论,烦的要命,腿都站酸了。有玉在后面就蹲了下来,看着前面的黄秋,她的裙摆在风中摇摆,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不时的用手理一理。老刘在后面看到了,悄悄轻踢他一脚,说:“起来,别让校长看到了。”校长开会爱讲话,老师们也烦他,有满就拍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主席台将路隔成了两条,往左就去了高年级,往右就去了低年级,他们就往右面走。
低年级的房子教室宽敞,光线好,教室建在几个台阶之上,走上台阶,有满就在自己的教室前驻足,里面的布局没改变,但桌椅好像换了一批,当年他就坐在第三排,大声朗读着,那时候老刘对他寄予厚望,那时候他们花季雨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那时候如果再努力些,或许他们的人生就此改写,但那时候真的回不去了。他听大哥说过,班里的一个女生嫁了人,婚姻不幸福,离了婚,得了病,年纪轻轻去世了,还有一个男生,在工厂里打工,一辆车失控不偏不倚的撞向了他,他的生命就此戛然而止,像是一颗流星,用自己的生命留下光辉灿烂的一抹亮色,就什么也没留下。又或者他们在别人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记,可也仅此而已。有满看着教室里的一桌一椅,就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同学们满脸稚嫩,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在听老师讲课,在他们前面,有无数的路等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的路很长,有的路很短,有的路惊天动地,有的路默默无闻。有满对黄秋说:“当年我就坐在那个位置。”有满指给黄秋看,黄秋说:“你那时那么矮吗?”有满说:“是的,我是在后半段个子才长上去的。”又说:“好想进去坐一坐,好想进去听一听,好像进去摸一摸,可一切都不可能了。”下台阶时,黄秋一下没站好,歪了下来,有满身手敏捷,一下子将她抱住了,有满说:“你好沉。”其实黄秋很轻,黄秋脸红了,她理了理头发,站了起来,说:“我们去看看我们高年级的教室吧。”
高年级的教室那时是老房屋,又矮又潮湿且光线不好,但食堂、宿舍都在这边。他们穿过操场,操场上有篮球架,有满轻轻一跳,就够到了上面的篮筐,有满说:“当年怎么跳都够不着,上体育课时只能将篮球往上瞎扔。”黄秋说:“那个时候你矮么。”他们又在足球球门前驻足,有满说:“当年我也是运动健将,但最终也没走体育这条路。”黄秋说:“你要是踢球了,说不定就是足球明星了。”
穿过操场,他们来到了以前的教室,朝里望去,只见一个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坐在讲台上改作业,见两个人站在外面,出来问:“你们找谁?”黄秋说:“刘老师,你不认识我了吗?”刘老师看着她摇摇头,又看向有满,忽然想起来了,说:“奥,你不是那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记不起名字了。有满说:“我是孙有满。”刘老师说:“对对对,就是你,我印象很深,快进来吧。”说着将他们让了进去,他们坐到了座位上,像个学生一样。黄秋说:“刘老师,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刘老师还是摇头,说:“我这个人脸盲,女生们长得都好看,实在记不住。”黄秋说:“你想想当年?”刘老师还是想不出来,有满就给他提示道:“当年坐在我前面,唱歌最好听的那个,您忘了,唱的是《沂蒙山小调》。”刘老师这才想起来了,说:“原来是。。。”也忘了姓名了,黄秋说:“我是黄秋。”刘老师说:“对,是黄秋,当年你唱歌那么好听,老师怎么能忘呢,只是模样记不起来了,现在的老师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早已不复当年了。”又说:“怎么你们?”又瞬间明白了,说:“当年我揍有满揍的最狠,闲着没事儿我就想揍他,他太调皮,我一直对他惋惜,明显自己很有天分,可就是不努力,没想到班里最差的学生,却找了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呐,你们颠覆了我对念书的认知。”黄秋说:“其实不是这样的。”黄秋就将有满家庭怎样困难,又是怎样当的兵,又是怎样当的营长,都一一给他说了。刘老师说:“果然,有满是最优秀的,这孩子就是太要强,脾气倔,但英雄不问出处,能为国家做贡献,就好。”又说:“你们怎么在这儿?”有满说:“我们就是想来看看。”刘老师说:“难得你们还记挂着,我过两天也要退休了,在家也是闲着,过来给学生们批改一下作业,以后就离开这三尺讲台了,说起来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田齐则开着车,载着有玉来到了村外的麦七河,他们站在了水闸上,河坝上青草泛绿,随着地势起伏,一眼望去,就像是大草原,水闸的蓄水不多了,周边也早成了旱地,有玉就给田齐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怎么在大冬天抓鱼,怎么在河堤上疯玩,又给她讲了有满和黄秋的故事,田齐问:“黄秋唱歌真的好听?”有玉说:‘’她的嗓音很好。”田齐说:“早知道让她唱一曲了。”有玉说:“幸亏你没提这个要求。”田齐说:“为什么?”有玉说:“她是唱柳腔的演员,你让她唱流行歌曲?这是不好的。”这有些侮辱人格的意思,田齐明白了,说:“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到。”有玉说:“前些日子没见你,你跑哪儿去了?回来之前找了你好几次都没看到你。”田齐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啊。”又说:“咱不谈这个行吗?”有玉说:“那晚,我们真的没做啥?”田齐不耐烦道:“你怎么又来了,即使有什么,那也是我愿意的,与你无关,我都放下了,你怎么还端着呢。”有玉说:“不,这个我是要负责的。”田齐笑道:“你负责什么?”有玉说:“我负责娶你。”田齐听了哈哈大笑,又说:“有玉,你了解我吗?”有玉说:“了解啊,与你相处,我觉得你人很好啊。”田齐说:“你只了解我的现在,却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以前可是不良少女,打架斗殴样样在行,为此还进过拘留所呢。”这个有玉没听人说过,他显得有些诧异。田齐说:“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家和我家是世交,当年一起做生意,也算是指腹为婚,他很文静,学习又好,就像你一样,你戴眼镜的样子,真的很像他,真的很像。我呢眼里总是容不得沙子,怪他这不好,那懦弱,他却不生气,还处处护着我,在一次斗殴中,他替我挨了后脑勺一闷棍,就再也没有醒来。有满,你有美好的值得回忆的童年,而我的童年就是一场噩梦。”有玉怔怔地看着她,感觉这不太真实,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他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田齐说:“我想跟我那不堪的过去决裂,可我发现这真的好难,用谎言去掩盖真实,这不容易。与其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些,不如我亲自告诉你,这样对你公平些。”有玉说:“你之所以对我,是因为我是他的替身?”田齐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也不全是,你们,你们还是不同的。”有玉说:“不同之处就是他家也很有钱。”田齐说:“不是这样的。”有玉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不想成为谁的替身,他只要做他自己,可为什么就这么难?经历了第一场的爱情,我的心冰封了起来,好不容易被田齐融化了,她却又给了自己当头一棒,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自己的伤口好不容易愈合了,长好了,又被她生生地撕开,还在上面撒了一把盐,她这是在看自己的笑话吗?他觉得这样好玩么?哪个她才是真实的她?她哪天坦白不好,非要赶在这天来对自己说?他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太阳,它毫不吝啬的将温暖撒向人间,唯独忘记自己,他有些失魂落魄,自己茫然的走回了村里,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进她的心里,但她却实实在在自己的心里替代了尹玲。
听南看到有玉一个人回来了,忙问:“田齐呢?”有玉这才回了一下头,发现田齐并没跟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但表面功夫还要做足,他说:“她回省城去了。”听南说:“你咋让她回去了?显得咱乡下人多没礼貌。”有玉撒谎说:“后半夜她还有个班要上,就先回去了,本来要跟你打个招呼的,我就说免了吧,她就回去了。”听南说:“早知道给人家点家里的土特产也好,鸡蛋,南瓜啥的,家里还是有的。”有玉强装笑说:“嫂子,人家不缺这些的。”听南说:“缺不缺是一回事儿,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儿。”正好有满和黄秋也回来了,有满也问起了田齐,听南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有满看出有玉的情绪来,他将有玉拉到一边,问:“是不是闹矛盾了?”有玉说:“没呢。”有满说:“你瞒得了别人,你瞒不了我。”有玉叹了口气说:“你们从小一块儿,彼此知根知底,也有感情,不像我,半路出家。”有满说:“我看田齐看你的眼神,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这骗不了人哦。”有玉说:“噫,你是感情大师呀?这也能看得出来?”有满说:“虽然地位差距很大,但我觉得你还是要努力努力,感情这事儿,说不清楚的。”有玉说:“努力个屁呀,不努力了,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
有金中午吃完饭也出去了,乡上来人有个会要开,现在不但公粮已经不交了,乡上的人下来的次数也少了,没特别紧急的事情,他们也轻易不下到村里。等开完了会,太阳日薄西山了。有玉和有满在家里准备好酒,烧纸,鞭炮,有金一回来,他们就出了门,听南和黄秋留在家里,这坟一般都是男人们上的,女人一般不去的。
哥仨在各个坟头垫了纸,又烧了纸,撒了酒,磕了头,放了几串鞭炮,惹得村里人说:“谁放炮仗?”看见的人说:“老孙家那俩小子回来了。”对方就奥了一声,二爹拄着拐杖也走来了。他看着一个个坟头,对哥仨说:“按老理儿,各家管各家的坟头,可你们记住了,那个坟头是你们三爹的,他是一个光棍,没留下子嗣,上坟时别忘了给他也烧上几张纸,你大爹早年在东北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是死在东北了,自有你们大哥有信去处理,这个你们不用管。”哥仨齐道:“知道了。”二爹又说:“那块地方是我和你二娘预备着的,我们死后可别忘了给你们二娘也烧上几张,我信仰马列主义,不信鬼神,你们烧上几张也行,不烧我也不怪你们。”有满说:“二爹,看您说的,你身体康健着呢,你长命百岁。”二爹说:“百岁也总有个头啊,戏上不是说嘛,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可就没机会了。现在有信是烂泥扶不上墙,我要是死了,咱老孙家有金就是顶梁柱了。有玉、有满你们将来是不会回来种地了,可你们的根是留在这里的,你们的儿子、孙子辈将来回不回我不管,但你们无论如何也别跟你大哥断了,你们大哥是个农民,没啥本事,你们可别跟他断了,没事时就回来看看,给我们烧张纸,撒杯酒,我们在地下也就瞑目了。”有满听了说:“二爹,我们都记住了,您不在了,还有大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哥在,我们就有家,不但我们这一辈根在这里,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他们的根也是在店西村。”
却说孙有金哥仨去上坟,听南和黄秋在家里,黄秋就着急,想着瞧瞧去,听南说:“上个坟有啥可瞧的?”可黄秋越不让去就越好奇,听南说:“反正老孙家的坟离这也不远,我就带你远远的看看去,将来你和有满登记了,也算是我们老孙家的人了,早看也是看,晚看也是看。”就将家务活扔下了,带着她出了村,走到了一个高处,听南伸手指给黄秋看,黄秋看到四个身影浸在落日的余晖中,一个身材高大,双手插在兜里,一个西装革履,领带在胸口前飘动,一个矮一些,却经历了风雨,还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身躯,在诉说着什么。这是一副美好而温馨的画卷,但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太阳落下去了,这幅美好的画卷也就此消失,再也寻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