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离别,代行冠礼(1 / 1)
书会过后,离李青葫二十岁生辰也只差十余日了。这几日师傅多愁善感出奇的多,常常打断徒儿们修行,吐露自己一些心声。更夸张的是,他有几次还偷偷在夜里抹泪,接着飘在睡熟的徒儿们头上,将那虚无缥缈的手掌放在上边,眼神中居然带有一抹不舍与释怀。这几日三个徒弟睡觉总是心神不宁,反复说着“仙人抚我顶”这句梦话,头上的师傅每每听此都热泪盈眶。
七月十四,中元节,师傅在三徒弟身边转了又转,感慨道:“耳孙啊,你待在这沙子上也整整三年了。呵呵,你两个师兄比你都小,待在这的时间却比你久多了。以前啊,师傅我不愿过这中元节,都是自个去外边走走。我还走到好几百里外呢。今年呢,师傅就不走啦……”
“那师傅您今年是要留下来陪我过了?我想直接去我爹娘那。”李青葫望向师傅,目光澄澈,充满期待,丝毫没察觉师傅异样。
“是,我也想回去看看了。当年叔叔待我很好,他不该死的。那时我没赶上……”煜狶眼眶有些红了,望向村子那头,仿佛望见昔日李推穰忙完农活,将一头老牛拴在院边,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托起他两只前蹄,逗儿子和它开心。
“得咧,那我今日就不同我那‘大地母亲’待着了,悉听师弟们的。”嵘塬摊开两只脚蹼,还是没个正形。
“唉,别急,今日你们来陪陪师父。”师傅挥手一拨,一顶草帽飘到李青葫头上,“李青葫,你莫要忘了男子二十当行冠礼了——你们看看天嘛。”师傅一手遽然垂了下来,轻轻碰在藤椅左侧,而他的右手只是扶着椅把,一只食指屹立,直指天幕。老人平日奕奕有神的目光猝然黯淡无光,脑袋都耷拉下来,睡了过去,没有打起呼噜。师傅话说一半,三位徒儿眼泪便已夺眶而出,也修行了个把年头,心有所感只在瞬息之间。同时,这三人混乱疯狂,连滚带爬来到师傅身前,或下跪或扑倒或嚎啕,惊讶,惶恐,错愕,难以置信,幡然醒悟,后悔莫及一次次如决堤之水涌来,无可阻拦。
“今日中元,是我耳孙诞辰。我不愿做那新死人,你们梦里也常唤我作仙人,我就做回仙人看看!”徒儿们心情尚未平复,又有峥嵘道音回荡。藤椅上师傅身形渐渐涣散,化作无数七彩光猿胡蹦乱跳,稀里哗啦被天幕接引而去。三位徒儿一起抬头,天幕之上,仙人师傅一生的时光画卷正在演化,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一只七彩小猿只是呱呱坠地,头顶便有七彩祥云汇聚,宗门之上更是霞光万丈,有数十道七彩长虹贯日而走,实在是蔚为大观。
这小猿第一声啼哭就震得祖祠地砖块块碎裂,一块无垢白玉盘自碎裂处飞出,急速掠向小猿所在。其上冒着隐隐白气,在小猿胸前飞旋着。小猿用那稚嫩小手天真地戳在圆心之上,圆心吸走了小猿指间一滴血,那滴血顺着玉盘纹路流向其最外围的十二个圆环,即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整块悬在半空的白玉盘白得更加澄澈通明,其上文理脉络也更清晰。
“这是——以血认主?我远山派祖师堂下竟有此等圣物?七彩祥云降,莹白玉盘来,我教圣女产子便有这番气象,是天要壮我宗门啊。即日起,此子立为我教圣童,与门内长老地位齐平。”宗主是一只老猿,毛发花白,抱着小猿猴举过头顶,高兴得像个孩子。
夜半时分,小猿酣睡,响起轻微的呼噜声,又引得门内修为低微弟子入梦三日修为尚可的弟子第二日也都说自己夜里好像挨了一根七彩棒槌,差点被砸昏过去。
再之后,这位远山圣童依凭天赋,外加苦修,在远山派平步青云,一时风头无两,不惑之年便得入祖师祠堂,自称“呼噜梦华猿”。这样的出类拔萃总会滋长傲气,为此圣童在宗门内实力是强绝的,情感是失败的。
当然,一帆风顺总是难有,觊觎远山派已久的另一庞大宗门——“螟王谷”——奸计得逞,顺利灭了他的宗门。梦华猿再苦修二甲子,与仇宗宗主“假相螟”(螟王谷圣虫血战,最后手刃仇人,也成功灭了螟王谷,自己则神魂重伤被迫逃到这黑沙荒岛,一呆就是两三千年……
最终,天幕上一袭彩袍,仙风道骨,再现在徒儿面前:“说实话,师傅就是个玩天赋的,一生也是如此简单,你们想想你们三人本来如何能修行这样快?哪有我这么好的师傅,你们修行一有瓶颈我就给你们度度真气,你三人修行自是畅通无阻。可要真让师傅交你们,师傅是真没这本事,我靠自己那本命神通便能复仇,但却只会一些简单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普通的真气运转法门,像那些别人斗法时喊的法诀,师傅一窍不通。当年我受伤太深,动了根骨,再难更进一步,寿元也就有了定数。自我最先收下嵘塬为弟子时我就心中有感。自我收下李青葫时这种感应更为强裂:度真气促你等修行,活三年;用真气吊着这残躯,活九年。任谁都会选前者,于是我一直瞒着你们。”师傅坦然一笑,接着到:“为师本来应是今夜才走,但我耗废了仅存的一点寿元,居然强破了一个境界,现在能与这方天幕合了道,正方便我交代你们几件事情,送你们三份机缘。首先,耳孙李青葫,今日是你二十岁诞辰,为师也是你祖宗,便代你父亲为你行了这冠礼。我随意找了顶草帽作你那冠帽,不要介意。——李青葫,李家独苗,今日赐字‘长笑’,寓意此生难悲,大道长乐。再者,我将这白玉盘上的纹理丰富了,刻上了我的其一的本命宝术“魂牵梦绕”和我仇人的唯一本命宝术“千变万化”。这三份机缘现交与你三人,就放在我藤椅下边,等会去取便是。这白玉盘前途无量,对于修行大有裨益,配合葫芦使用效果更佳,至于葫芦的问题嘛,你们问师弟就好。待学有所成了再考虑走出百里之外,记住了!”
师兄弟三人伏在那藤椅上,目不转睛看着天上,满嘴咸味。忽然,李青葫双手抵地,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地上掀起磅礴气浪,周身又是森森白气流转。离他最近的嵘塬、煜狶被逼退将近十丈,煜狶猛然清醒,冲着大喊道:“嵘塬,李青葫状态不对。刚才他爆散真气,且散出的真气极度阴寒,那气浪让我感到无边的悲意。有一瞬,我的岩浆感到了冷!”
话音未落,李青葫身上的白气愈发凝实,且不断像上蔓延,一具法相终于被撑开。巨相骷髅像是占据了这天地,能与天幕其他。骷髅的双掌阴幽白气最盛,让人看不真切,但这回嵘塬感受极为强烈,他胡乱擦了擦眼泪,惊声道:“可怕,为何师弟有这般可怕的法相,尤其是那双骨手,让我有种极强的共鸣,这怪物的双手手指像是十座山!厉鬼拔山,灭天绝地,危险了!”
这会儿的天幕发生变化,半边是仙气飘渺的师傅,半边却让三人看清了那晚的场景:李青葫磕破双膝,被迫承继了巨骨村下埋藏了两千余年的巨骨,这是师傅的骨!原本疾痛惨怛,神志迷乱的李青葫有了一丝清醒。师傅自然不愿徒儿狂乱,抓住时机伸出格外温和的一掌抚在李青葫法相头顶,解释道:“李青葫,你可看清了?这就是上次我要你真气为何如此惨白阴冷的原因。这不只是你承继你母亲了的阴虚湿晦,还是你承继了我这猿骨作法相:我这骨脱离元神,葬在地底,日积月累自然有骷髅的阴冷气象。当年我不可能只以梦杀人,这巨大的身躯当然还有赋予了我搬山之能,从前我连拔十座名山,得了名山气运,靠着这双负山拳爽赢仇人。我神魂重伤后便将这骨埋在地下,还幻想有朝一日元神恢复,可以接回这骨,不过一千年前我都想明白了。你有我的血脉,承继我的骨作你的法相,是你的幸运,你崩溃个啥?况且师傅不算是死,我只是融了这方天空,你们三哭啥?徒儿啊,从前你一直想探明白你家人如何死的,到底该不该死。那今日,师傅就问问你,师傅这样死是该还是不该?”
李青葫愣了一下,望向巨骨村地下。果不其然,李青葫开了法相有了一眼望穿之能。他看得很清楚,埋着的那巨骨分崩离析,惨不忍睹,骨髓好像都给抽干了。法相仰天狂吼,捶胸顿足,几座黑山倒地,沙暴漫天。下一刻,那如山的法相萎蔫下来,白气也重汇于李青葫体内。师兄弟长舒一口气,李青葫抹干眼泪,仰天长笑:“这样想来,师傅确实死得其所,是为该死,这因果徒儿接下了。以后,大道朝天,自己来走!”
“我们也一样,师傅您就在天上瞧好吧!”嵘塬、煜狶也止住了眼泪,附和道。
“啧啧啧,就你师傅这本事哪能合道天幕,都是托词罢了,徒儿们,别怪师傅,别太单纯。”七彩悄然而逝,蓝天仍是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