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质询(一)(1 / 5)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518年,人类已经在太阳系边缘自由散步,在世人的算盘里,冥王星和它的伴星戎星一直算是矮行星,人们也没放过它们,正因为块头小,反而好驾驭,地球人在这两颗冰冷的星球上建立了宇宙探索的前哨。自从世界有了光能,近一百年来,造物主沉吟不语,普罗米修斯给人间盗取了天火,人与诸神的战役才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人类该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但众人不这么想,大家顿时变得安静,安静到失去理智,都在想“还能干点什么?”这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人们没有忘记感激造物主的恩赐,一边向众神祈祷,内心却已按捺不住跑得更快,看得更远,变得更强。我们跑到冥王星和戎星上跃跃欲试,发力挣脱太阳神的引力,准备奔向另一个恒星系了。人们相信,造物主创造了一切,另一个恒星系也同样如此,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造物主究竟是怎么想的?又从来不告诉我们。这真让人对他又爱又恨。
我已经在索伦爵士“冥戎双星”上的三坐城市——魔都、魔戒和魔杖城当试飞员六年了,蹲在太阳系的边缘,回望奥林匹斯山巅的宙斯神庙,或站起来再眺望更远,一直望到太阳神的脚下,我们这群试飞员就如同在一座大剧院高处的后排,将众神忙碌情形尽收眼底,只有离地球最远的一群人才能发现,在诸神眼里,人类并没有跑出多远,仍不过是盯自己的脚背一寸一寸艰难挪动的生灵,盯着脚下的土地时,人人是自己的主宰,不知不觉闷着头也能走出很远;神知道,人们走累了,才抬头望天,暗中叫苦,天地之间的夹缝折叠出无数的剃刀,人不是行走在刀背上,就是行走在刀刃上,唯一相同的是再想回头往回挪已经不可能了。所幸的是,千万年来,地球安然无恙,我们总是将那里折腾得一团糟,总是期待别人将糟糕的局面拾掇好,但造物主只要轻轻推开门一望,就捂着嘴笑了,无论多么能干的管家,也不能阻止从有序到无序。实质上,我是利益联盟宇航局的雇员,被聘用这六个年头,官衔升至上尉,提拔得比别人快一档,我天性孤独,只对自己份内的事感兴趣,打内心对衔级根本不感冒,我对宇航飞船超级速度着迷,“狮王”师傅说我天生是最棒的试飞员,如果有一天飞不动了,我就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去。
这天,跟往常一样,我在魔杖城一层的酒吧柜台上与小妹光影连线。平时,小妹只能呆在家,她患有先天免疫缺乏症,按医嘱要足不出户,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从根本上解决她的问题,发病期间,得注入从我身上提取的血亲细胞与病魔缠斗,她脆弱的生命,一会儿敌进我退,一会儿我进敌退,就这样,捱过了二十个年头,这真是一个奇迹。我比小妹大八岁,我总是触摸不到她,她一出生就是个“玻璃罩里的玩偶”,打小被安置在严丝合缝的隔离舱内,为了她,父母将全家人住的古老的沃兹城堡整个改造成了超净的“隔离大舱”,让她家里自由行动,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我没当试飞员时,多数时间在家陪着她,在我眼里,她不同凡响,是泊特家的‘仙女’,我才是凡人。可我这个凡人总不甘心当个凡人,梦想成为“半人半超人”的宇航员,我不要像父母那样循规蹈矩地活着。像我这样怀揣不平凡梦想的人俯拾皆是,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最后大家恐怕都干成了不伦不类的家伙,回归于叫“一成不变”的同类一族。能量从有序到无序,人生却从无序总是走向有序,人们常说“造化弄人”,应该这就是造物主对生命的厚爱吧。刚找到工作那会儿,我二十二岁,学完了枯燥的能量学,没有去父亲心心念念想让我去的联盟能量局当“学徒”,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祖辈,至少从我的曾祖起,代代相传,都只干制造能量一件事,我决意打破这个天意循环,毅然转身,走进了宇航局的大门。为了躲开父亲,我干脆跑到太阳系边界,快乐地驾驶各种型号的飞船,我一年比一年飞得快,只要说起与速度有关的事,我总是津津乐道。可无论到哪里,我都挂念着城堡里的“小仙女”,我感觉她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甚至比我飞得越来越快更重要,打内心我觉得两个都重要,我说不好。父母说我是长子,早晚要继承泊特家族的一切,对于“一切”我更说不好,我不知道能继承多少财产,最不确定能做到的是给“小仙女”多长时间的呵护。父亲总说,最大的遗产是“责任”,可很遗憾,我想象不出它的样子,母亲倒是说,“亲情就是责任”,我说,“亲情就是亲情,与责任搭什么界呢?”她也只好摇头作罢。我在吧台前坐下,长长的吧台后面排列着一座酒瓶墙,架子从上到下什么酒都有,五色酒水从高矮胖瘦的酒瓶里透出勾人的幻影,再从每个影子里折射出灵魂。我坐在距离小妹五十多亿公里的高脚凳上,脚踩着下面的衬脚,卸下宇航腕表搁在酒吧柜台上,按动触键,将小妹的身影从表壳里释放出来,虽然是缩小版的雷射光影,她也跟真人一样鲜活地坐在了吧台边缘,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嗨,上尉大兵,你今天打算喝什么‘魔水’啊?”她一跳出来,就向我们发布从地球搜罗到的各种新鲜事,虽然我们也可以看新闻,但与地球有五个多小时时差,有些事等我们看到已经是“旧闻”了,我现在腕表上跳出的场景,其实是昨晚在这里的隔空对话。但有时“主播”吸引人,消息新旧就变得不重要了,小妹截取“八卦”的视角比新闻播报有时更能吸引人的眼球,酒保兄弟们都喜欢小妹,这些年来,他们克服时差,跟她混得很熟了,时不时在招呼客人的间隙凑过来与她说上几句。我与小妹时时保持联线状态,不管双方有多少小时时差,“超时空对话”经过时间过滤,巧妙地消弥了时空违和,一问一答恰到好处,“面对面”的场景隔空再现。
一个红头发酒保问道,“嗨嗨,泊特小姐,沃滋城堡前在大雪松树洞里那对松鸡夫妇还好吗?”
“一窝长着斑点绒毛的小鸡在大松鸡的带领下出来散步了。”
“小心黑松林里黑狐出没。”另一个酒保一边擦着酒杯,一边插科打诨。
“噢,我会用爸爸的猎枪干掉狐狸。”小妹毫不含糊。
另一个一鼻子雀斑的家伙插一嘴,“去他的狐狸。泊特小姐,别听他的,仔细看,松树上的树洞里有小松鼠,当狐狸走近时,这只机灵的小家伙会向松鸡妈妈报警的。”
“哈哈。”我身旁一位喝得一脸通红穿着宇航局常服家伙说,“要是狐狸蹑手蹑脚偷袭怎么办?”
“松鼠听得见。”酒保不以为然。
“窸窸窣窣轻微的声音听得见吗?就好比你偷偷从柜台拿走几瓶好酒?”显然,酒友兄弟们不想放过这个酒保。其实,小妹懂得,松鸡正经历独自生活前最危险的时期,羽翼丰满就会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那时,狐狸就斗不过它们了。小姑娘足不出户,却深知大森林的奥秘,就像我肯定要多知晓深邃太空的奥秘一样。
人有时不需要说什么话,只要思念的影子在旋转,对大多数人们就足够了。我身边的酒憨子们,有时真不需要最好的酒,只要触摸到微醺的感觉,就足够了。我从不喝酒,只喝饮料,尤其偏爱“生命基金”提供的“平衡水”,小妹说那叫“魔水”。在我感觉,酒太刺激,喝“魔水”能平衡心中的忐忑,这种据说源自东方的饮料,能舒张血脉,舒缓紧张的心情,但我身边的几位将军喝酒,喝起来挺吓人,包括“狮王”师傅在内,统领三座“魔城”的三位将军都喜欢喝酒,只是喝多喝少的区别,偶尔再喝点“魔水”解解酒,其实是为了下一次一醉方休。长醉不醒,多半为解思乡之苦,老将们需要一个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时刻,我很理解他们。太空时代,“平衡水”在地球之外的大小行星大行其道,在离地球最远的酒吧里都置备了“平衡水”,大家各取所需,每个人时不时多少要喝一点,我的三位将军说那是解酒良药,对一个不知醉酒滋味的人来说,我并不在意那玩意儿是“药水”还是“魔水”,但只要经历了失重,这“水”还真挺管用。“平衡魔水”的魔力在于首先让人心恢复“重力”,逐渐地全身滋长出力量来,这是在地球上不细细品味无法感觉到的神奇。后来,妻子海伦向我透露,“生命基金”将五花八门的“平衡水”不断简约,最后只留下五种口味,星际时代,大多数人总是开着飞船“人在旅途”,“魔水”适合长途跋涉的人们,如果吃什么都不香,喝“土星水”;感觉疲劳,喝几口“水星水”能解乏;安奈不住焦虑,用点“木星水”可以稳住脾气;心中不安,一瓶“火星水”能让心跳找回属于自己的节奏;呼吸不畅,选“金星水”帮个忙。制造“魔水”的“生命基金”打出家喻户晓的广告——“帮忙不添乱”。尽管拜上帝恩赐,最终成为我妻子的女人有一半东方血统,尽管东方国原住民对“金木水火土”的理解与世界其它地方人们大相径庭,可自从人类登上火星,原来在“地球村”叫好却并不叫座的“魔水”,一下子抓住了众人的心。古老的东方信仰搭配出各种“魔水”原为养生,而我们拿过来也不为祈求长生不死,只为找到生命的平衡;人们在蓝色星球之外推崇它,也不只因为嵌入了“五大行星”的名头,是发自内心地感觉这“水”的确能施展出“陀螺仪”一般的稳定力。只要钻出大气层,地球人就变成“太空人”,而今,人类稍一不注意就会掠过冥王星的头顶,穿越到外太空,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在从离开重力到踩住下一个“重力”之前,敢于冒险的人们不论多么胆大,都要经历一番时空倒转,扛住时间错乱,失去地球家园的保护,人类的心灵在时间和空间虚无之地会瞬间失去“头寸”,难免乱了方寸,本来不显山露水的“毛病”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被挤压出来,“妖魔四溢”让人体力不支,方向迷乱,分泌失调,情绪失序,……,推进的能量越大,速度越快,感觉到的妖与魔就越多。虽然大家知道这些更像是幻觉,对健康人来说都是暂时的,但大家也终于知道,在太空,搞定身体姿态平衡容易,抓到心态的平衡点变得异常艰难。没人将不平衡当“病”,但“魔水”既然不添乱,抓住它找到点心态“平衡”总是好的,它已经是星际列车和行星新城必备的饮品,私家豪华太空船飞无论多远,都非带上几味“魔水“不可,“生命基金”因此赚了大把信用值。放眼当下,太阳系里人头攒动,各种飞船穿梭往来,大家伙不是准备开始一场伟大的时空旅行,就是已经在时空旅行的路上。后来,妻子实话相告,“平衡”关键在大脑,“魔水”不是“陀螺仪”,它让人感觉像是进入了大脑,其实喝下去更像是“润滑剂”,魔力蕴涵在“水”中那些看不见的“粒子”里,如同“光子”奔流在“能量塔”,“魔水粒子”会渗入并依附到它们本应去往的人类身体体各个“组件”上,尽量让每个零件“磨合”运转得好一些,如此,“魔水”呵护了生命。实际上,星际时代始终解决不了的另一个大问题是茫茫太空,人不可能马上找到“星际医院”,即使“大医基金”这样有几百万员工的帝国公司,也不可能开着“医舱飞船”满太阳系跑,双方信息严重不对称,奔波是徒劳的,几乎每一次救命的狂奔都赶在了时间的后面,帮助不了那些需要的人,放几瓶“魔水”不失为用时间置换生命的好办法。妻子讲得是真话。
眼下,我正坐在异星吧台边上,此时,我还没有遇到我的妻子,我甚至还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我们这些不管是老将还是列兵的家伙,不过就是一群“游子”,还有些被人称作“浪子”,故乡的人们可能更愿意为我们的勇气而不是智慧喝彩,可地球家园的乡亲们啊,你们只要也跑到我们跟前亲自一试就知道,人类距离自己的亲人越远,对他们的思念就越近,这是情感的魔咒,永远挥之不去。小妹一声问候,酒吧里的兄弟们就感觉家人来了,愿意倾听她捎来的消息,有些人只是端着酒杯,瞄一眼她盘着腿跷着脚坐在柜台上三百六十度缓缓旋转的影像,就不由自主陷入低头沉思,用心聆听“小仙女”断断续续的声音,情绪折射出的语调,甚至连从她的方向传来的喘息声也不放过。熟悉的朋友不用抬抬头,沿着声音,就能用想象看见想看见的人和景,……。影像中总能看到,在独立于怀特雪山上的沃滋城堡上空,时不时掠过载人太空梭,虽然这些民用飞船被限定只能在大气层内飞行,但它们在地球上也足够快了,最不济,时速拉到五千公里根本不是问题。人们再次通过加速获得了更大尺度的自由空间,这在前光能时代,还是梦幻中才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地球版“宇宙飞船”——太空梭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生活一夜之间就是一个飞跃,地面上车轮滚滚的景象瞬间蒸发不见。光能量板驱动的太空梭落地后折叠起来,不过一个手拉旅行箱大小,重新注入光能量,它会像春天的蒲公英一样满血复活,这比驱动几个胶皮轮子在地面上成天跟摩擦力较劲好太多了。最大的好处在于,人人都可以享受到那“君临天下”的感觉。太空梭可以设定成自动驾驶,里面的人仅仅需要定好竟要往哪里飞和在哪个时间段里飞,巡游在太空里的“天眼”用光子超级计算与太空梭一对接,出行的事马上就搞定了。天高任鸟飞。人们只要腾空而起,胆逐渐就大了起来,还有很多人更喜欢手动驾驶,只要愿意,驾驶自己的“宝马飞梭”跑一趟环球旅行手到擒来,人人都能成为超越时间的君王,那感觉真是妙极了。既然人人都是“速度王子”了,那还要我们这些“游子”大老远跑到冥王星上来干嘛呢?有时为此,我和我的同伴们总是有点迷茫,除了能拿到索伦爵士丰厚的报酬外,不远亿万公里跑到这里来,总得有点什么其它意义吧?但我要诚实一点,在这件事情上,很多人和我一样,还真是想不明白。
“‘小仙女’,最近联盟博弈公司机器人搏击场上,看不见‘豹猫’了,咋回事啊?要是能让我们像上次那样再赢一把,就太好了。”酒吧里有人大声吆喝,将我从无限的睱思中惊醒,拉回现实中来。
“哈,‘豹猫’去海上旅行了,我找不到他。不过过几天,他会杀回来的,到时你们听我话的下注,保管没错。知道吗?这几天,利益联盟为了你们宇航局的事争吵不休,还准备专门启动一次动议表决。”
“呃,那个表决,我知道一些。”有人附和道。
“哥哥,你知道吗?”
“这个嘛?”我如实相告,“知道的有限,你是知道的,哥哥不太关注联盟里发生的事。”
酒吧里有人起哄,“泊特上尉,你不如你的小妹妹懂事。或许这次表决将砍掉索伦大人‘探路者’号飞船飞行计划的后续拨款。闹不好我们中间有人就要丢掉饭碗了。”
另一个挪谕道,“这正是这家伙漠不关心的原因,在这里,泊特上尉是永远不会丢掉饭碗的人,史上驾驶太空梭跑得最快的家伙,‘狮王’将军宠幸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