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的烧饼（1 / 2）

12月的一天，小女儿匆匆吃了一小碗水饭，又消失在风雪中。母亲目送小女儿出院门，既疑惑又痛心。疑惑的是她哪来的那么大勇气和力气，痛心的是眼看着她糟蹋钱却无法阻拦，只因为有他给她撑腰。自从小女儿上学后，夫妻俩的关系有了变化，彼此不那么爱说话了。但钱是男人挣的，她不能不让着他。丈夫考虑妻子身体不好还尽力支撑着管这个家，而且几年后就要嫁人的女儿确实不需要念书，他的底气不足，双方暂时保持着平衡的关系。

秋季开学第一天，母亲也是这样目送小女儿走出院门，想：看你还能撑几天？能到立冬算你有本事!有一天她把这话说了出来，三女儿当天就告诉了小妹。

唐二婶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难道她变成了铁打的？她越想越头疼——高血压加重，只好不再去想。

其实她的判断完全正确，只是忽略了一个细节，由此造成了家庭财产的巨大损失。

秋季开学半个月后的一天，太阳就要落到地平线下，小女儿仍未回家，父亲去接，看到她坐在地头。她哭了，说爸我饿得走不动了。

学生解决午饭有三种办法：自带午饭，在学校提供的炉子上热饭;回家吃饭;在学校买烧饼。有人以卖烧饼为业，每天都有两三个人挑着烧饼担子进学校。

全班三十多个学生，绝大多数人的午饭吃得很好。一部分学生带午饭，饭盒是日本货，放在炉子上加热，很快就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显示出主人的富有。更多的人是买烧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白面烧饼和日本饭盒是同样的等级。回家吃饭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学校离家近，家里有父母和热饭菜等着迎接凯旋的战士，——无论他们的战绩好坏，他们的感觉最好。

离家很远、只能回家吃剩饭的仅有两个女生——唐家小女儿和另一个女生。

听了小女儿的话，父亲说这好办，我认识一个卖烧饼的人。我让他给你烧饼，我和他一个月算一次账。万一哪天他没来，我给你一点钱。你可要藏好，别让人看见。

小女儿很清楚那个人是指谁。

这以后，吃了烧饼又必须回家吃午饭的只有唐家小女儿一人。无论家里有多少剩饭，她都能应付。班主任大感欣慰。

这真难为了外祖母，可怜她老人家为此困惑了那么长时间。

唐家有许多规矩，吃饭的规矩最大，所谓民以食为天。

吃饭的规矩是有了雇工以后立下的:做活的吃好，不做活的吃孬。做活的是雇工，长工、短工平等，不做活的是全体唐家人。有客人时唐二叔是老太爷，没有客人时是不做活的人。有了这样的家规，小女儿念书后的待遇自然合情合理。

我舅舅的第一任妻子进唐家门后，长工、短工接踵而至。她负责做全家人的饭。她从来没做过这么多人的饭，更没有这般力气，初起时不是夹生就是糊。按规矩，每顿做两锅饭，第一锅给雇工，第二锅家人吃。第一锅做坏了，铲出来留给家人吃，赶快做第二锅给做活的吃，做活的每人补偿一个咸鸡蛋。家里有一个腌鸡蛋的大缸，唐二婶对每个鸡蛋的形状和位置了如指掌，每次取鸡蛋必亲力亲为。

犯了这样的严重错误，我舅舅就用力打老婆。

做活的不能只吃生菜蘸酱，每顿必有豆油炒菜。菜不能咸，更不能淡，否则给你剩在桌上，我舅舅就又打老婆。

小女儿帮大嫂做饭，当众斥责大哥，大哥顶不住小妹的进攻，一退再退，雇工们很开心。小女儿最初做的饭也糊也夹生，他们都吃了；炒菜无论咸淡，全吃光。他们要给唐二叔面子，也佩服小姑娘。每当大哥狼狈逃走，他们都笑着说，你说得对，说得好！以后还这么说！

在如何看待雇主与雇工的关系问题上，唐二叔和唐二婶的水平远高于当时的大多数富人。他们不仅和雇工保持平等的互助关系，甚至对他们抱有感恩之心。他们认为，雇工的劳动实现了自家财富的不断增长，所以一定要善待他们。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吃饱吃好。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们的认识正确。

吃好的内容是：新高粱米，时令蔬菜，咸鸡蛋，豆油，农忙时有豆腐和肉。不做活的人不吃肉，可以吃咸鸡蛋和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