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名利(1 / 1)
在家快活了几日,苏贞百里感觉自己都有些懈怠了,不禁暗自啐骂了自己几句,便调整了状态,进书房开始温习。次日一早便去了徐府,拉着同样在家腐败了几日的徐闻,又开始了往日听讲和学习的生活。徐杰见二人恢复如常暗自点头,课上先是照旧讲习一番,随后又让二人将府试的题文背诵抄写下来,各自点评了!依着徐翰林的眼光,两人过府试问题不大,名次嘛!不好说,毕竟八股考试有时候也与主考官的喜好干系甚大!苏贞百里听了倒也不在意,能过府试便好。此次只当是练兵了,至于最终结果还是要看接下来的院试与乡试,那才是真正的坎儿,迈过去自然是海阔天空,迈不过去嘛,下次再迈就是了,反正自己还年轻,怕甚子?况且自己脑子里,记着未来的院试和乡试甚至是会试,殿试的考题,最多不过是晚几年出仕罢了,倒也不用担心!
保定知府衙门,知府张大人已经连续批了四五天的府试卷子了,起初尚有些新鲜感,后来实在不耐烦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偷懒,索性便让手下的师爷分成三班,每班两人,轮流将考卷读给他听,再由他决定卷子的好坏。对两榜进士出身的张府尊来说,府试中考生的试卷少有能入眼的,这便是最让知府大人难受地方了。看着诸考生试卷,或是用典错误,或是错字连连,或是语句不通,或是书法极差,更有的卷子子曰诗云一番,连翰林出身的张府尊都不知道该考生写的内容是个啥,气的府尊大人直拍桌子。难得遇到个满意的,拿了卷子仔细一瞧,竟然还是剿抄的,你说恶心不恶心?于是知府大人变相偷了个懒,让手下师爷把考生试卷一一读了,自己边听边批,遇到合适的,便接过来亲自读上一读,再评判一番,若是又正好合了心意便在卷子上用正楷写个取字,交给旁边的书吏收拢在一边。就这样又忙三四天,一千余份卷子竟然全部批完,比之原计划竟还早了数日,倒出乎了众人的预料,一时间马屁如潮,纷纷赞扬知府大人勠力亲为批阅卷宗,重视百姓教化,当为天下知府之楷模。
府试录取人数定额为二百一十八名,目前被知府大人取中的有二百零八人,还有十个名额则是预留的,以防个别县试案首若落第了好补录的。众人整理好取中的卷子,便拆了糊名纸,如今录取人数已定,现今只是给这些试卷排定座次,故拆了糊名纸已无大碍。大部分排名都好说,到了排定府试前十名时众人产生了分歧,尤其是苏贞百里的试卷,让参与其中的几位师爷大为争执。好的认为无论是大题还是小题,皆作答的出类拔萃,尤其大题,深得八股义理法之精妙,读起来韵律优美又真理法老,颇有神韵,当为府试第一。反对的则认为文章过于老成且毫无文彩可言,读之味同嚼蜡,虽有可取之处,但应该排在十名之末,点为案首则有些过了。知府大人却不理会堂下争论的几位师爷,此时身心正沉浸在苏贞百里的大题考卷中不能自拔,反复诵读了几次,越读越觉的妙不可言,读完之后犹如旱逢甘霖,盛夏饮冰般舒爽通透。继而又颇为惊讶,如此好文自己怎地现在才遇到呢?想是批阅时不小心落下了,心中不禁暗呼侥幸。又拿起苏贞百里的小题看了,果然不同凡响,破题准确,入题自然,整个论证有理有据,丝丝入扣,且行文如行云流水,读起来无丝毫滞涩之感,端的是妙极好文。更为难得是这一手好字,虽用的馆阁体,但字里行间自有一丝灵动飘逸,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不知不觉间,知府大人竟然开始临摹起来。当此时,几个师爷正争执不下,只得听知府大人决断,却不知这位知府大人正沉浸于书法之中,脑子便有些糊涂,恍惚间听了师爷的禀报,只随口说道:“好字,有些意境!”,弄得堂下几位师爷一头雾水,好在知府大人反应机敏,赶紧补救道:“文章意境深远,甚合大道之言,当为第一”,几位师爷心说:好嘛,知府大人甚时候说话开始大喘气了?
知府大人一锤定音,定了苏贞百里为府试第一。众人自然无话可说,便又对着各县报上来的县试名录,一一核对了各县案首的名录,好在只发现一个落榜的,便又补录了进来,剩余的九个备用名额也在预备取中的试卷中随即抽了九份,补足二百一十八人的名额。随后又让人取了红纸,依着排定的名次一一刊录,只等明日天亮便发榜公布。明清科考自府试开始,便没有复试与面试了,基本上都是一场定胜负,尤重视首场的成绩,所以中与不中既要看考生的实力,也要有相当的运气,两者缺一不可。
三月十三,保定府衙早早开了正门,又放了醒炮,随后便将府试的名单,依次贴在衙门前的照壁墙上。按照自右往左,由后到前张贴,先张榜的是排名靠后的录取名单,最后才是前十的名单,府案首则是单独张榜,以示敬重。随后便有报喜的差役拿着喜帖与成绩帖子给考生报喜,顺道也得些赏钱。估计好些考生都没有想到这么早发榜,有些个考生接了喜报只当是开玩笑呢,直到见着盖着官印的成绩贴子方才清醒过来,自是厚赏报喜的衙差。
不消片刻,大部分考生便都知道了发榜的事,齐齐涌到知府衙门前看榜,不多时便将整条衙门街堵的水泄不通。因着保定府的府试和院试时间上紧挨着,故此次参加保定府试的考生十有八九都没有离开,大部分住在城里的客栈中,少部分则借住在亲戚朋友家中,打算等府试成绩出来后再决定去留,若是过了府试,便继续留在城里备考,若是不中,再回家也不迟。
随着天色越发明亮,城中气氛也更加的热闹,大街上报喜的衙役随处可见,炮仗也不时的响起,某某人中了府试某某名的喊声便从未停过。得中的人自然欢喜异常,没考中的人也不好意思出来闹事,所以整个城中倒显得一片和谐!
苏贞百里昨儿读书有些晚了,便在书房安置了。天还未亮,就被街面上的喧闹声与炮仗声给闹醒了。起初以为是谁家有嫁娶之事,可随后街上炮仗声连绵不绝,此起彼伏,倒让苏贞百里来了好奇,正欲让管家派人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却见管家宁寿一边跑的气喘吁吁,一边喊着大喜,似一阵风的冲到了书房里,:“主子爷大喜,大喜啦,您中了府案首了,报喜的官差已经在大厅里等着哩!”,苏贞百里听了有些不信,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不过才十日,知府大人就批改完并排好了位次,还发了案榜?莫不是在诓我?苏贞百里穿着单衣,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笑着说:“宁管家莫要哄我,这才不到十日,知府大人便是再快,也不能批完这一千多份考卷,怎也得再过几日才能发榜”,正说着,却是春柳与秋月听见屋里的响动,进来伺候苏贞百里洗漱起身的,听了这话,春柳笑着道:“爷却是错怪宁管家了,报喜的人都在大厅等着呢,看着不像假的。奴婢虽不认字,但秋月妹妹刚才却见着报喜的帖子了,想来是不会错的,爷还是快些梳洗,去前厅见一下便知道了”,听了这话,苏贞百里方才信了,一拍脑门,心说:知府大人这速度着实给力,得给他点个赞!宁寿见着有两位姑娘在场,也不便多留,退出书房。自去招待报喜的人去了,苏贞百里简单梳洗了一下,在二人的伺候下,穿了件藏青色的外衣,扣了坠青玉的腰带,蹬着厚底缎面的布鞋,方才去了大厅。
果然大厅里聚满了人,有报喜的衙役,还有附近的邻居,看热闹的街坊,连着家里的下人并一些胆大小丫鬟都围着瞧热闹。宁管家早就命人抬出几簸箕的新铜钱满地洒了,让大家都沾沾喜气!有单独给报喜的衙役每人封了五两银子的官银,作为酬谢的喜钱!又催着让人去买了炮仗,在街口上噼噼啪啪的放了起来。众人见着苏贞百里出来,都跪下贺喜,苏贞百里笑呵呵地让大家起来,接过喜帖并成绩帖子,却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宅苏贞讳百里得中保定府试甲等头名,乡试连登桂榜。上面盖着知府大印。又拿过成绩帖子,见上面写着:康熙四十八年春三月保定府试甲等头名苏贞百里。上面除了知府大印外,还加盖着府学教谕的官印。确认无误后,苏贞百里又让人摆了十几桌酒席,款待前来贺喜的四方街坊邻居并报喜的衙役。
苏贞百里则带着谢恩礼去了知府衙门,流程和县试差不多,只是谢恩银子变成了二十两。在路上苏贞百里还在感叹,怪不得都说读书费钱,便是每次考中后的谢恩银子,一般人家就未必能拿得出的。到了府衙,递了帖子,便被门子领进了偏厅。去不想徐闻也在其中,他此次中了府试甲等第八名,算是不错了,两人互相恭贺一番,便坐下喝茶聊天。
正说的惬意,旁边一位书生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府试头名苏贞九如?”,苏贞百里闻声抬眼望去,想了一下,有些戒备地回道:“正是在下,不知道足下何人?咱们好像不认识吧?”,那人见苏贞百里承认了,脸色大喜,撩起衣袍便跪了下去,吓得苏贞百里慌忙将他扶起,连称不敢!旁边诸人也是满脸莫名,不知道这是在唱哪一出?那书生拗不过苏贞百里,到底没能跪下去,只得起了身,却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才说道:“说来惭愧,小生姓安名定远,字子陵,乃是保定府安州人氏,舔为此次府试甲等第三名,能得此成绩,却要好生感谢苏贞先生”。刚刚说完,便听旁边有人惊道:“你是安州安家的子弟?”,又有人叫道:“可是那一门六进士,三房九举人的安家?”,安定远听了众人的问询,十分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算是承认了。便是徐闻听了,也满脸惊讶,小声地给一脸茫然的苏贞百里解释起来。
安家在保定乃至直隶都是顶顶有名的,乃公认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自明朝洪武年见定居直隶安家寨起,距今三百余年间,共出了一百多位进士,三百多位举人,至于秀才童生等更是不计其数,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朝廷重开科举取仕!安家短短十年便有三人中进士,七人中举人,中秀才者三十余人,渐有恢复往日辉煌的迹象,到了康熙年就更不得了,四十年间得进士者二十余人,举人者五十余人,秀才近百人,若真论起来,即便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科举大族沈家都未必赶得上,前年会试与殿试,安家一门出了六位进士,可谓是盛况空前。去年直隶乡试,安家又一下子中了九位举人,因着安州安氏一族分了三房,故世人称之为“一门六进士,三房九举人”,书香之盛名,传于明教儒门,世人皆赞之,乃是真正的官宦豪门。
听了徐闻的解释,苏贞百里心中却疑惑了,他在前世本就是明清科举史的研究生,自认也算是博闻强识,脑海中思索了一番,却发现,无论是安州地方志还是直隶省志,又或其他的杂史中都没有关于安家的记载。皱着眉思索一阵,还是没有丝毫的印象,暗自摇摇头,只能暂时先放下心中的疑虑,日后再来探究了。
苏贞百里起身又与安定远重新见了礼,方从他那里知道原委,却让苏贞百里有些始料未及却也在情理之中。安定远乃是安家长房次子,上有一个大哥,乃去年直隶乡试的亚魁,亚魁是对乡试第第二名的敬称。安定远自小随父亲与大哥习文读书,因着家学深厚,亦算是少年成名,十一岁便过了县试,且是当年县试的案首,世人称之神童,其后却屡次栽倒在府试上,三年两考,整整十年考了七次,次次落地。即便是再有信心的人也会被折磨颓废了,而且随着他大哥一飞冲天,成了乡试亚魁,安定远的肩上的压力就更大了。他这个七次府试不过的人,简直成了安家的笑话。即便是此前的县试,他也是硬着头皮来参加的,虽一如既往的过了县试,但面对接下来的府试,再想想此前遭遇,安定远内心几乎已经放弃了。府试前一晚又被几个同窗嘲讽了一番,心中愤懑,便到酒肆多喝了几杯,恰好听了邻座几个书生,正吟诵苏贞百里的《咏竹诗》,当场便惊呆了。想着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折磨,还有族人日常嘲讽的言语,同窗的白眼儿,眼泪便止不住的流,心中的桎梏却一下子被去除了。府试时心态竟出奇的平和,再无往日的彷徨与懦弱,他本就天资聪慧,根基又深厚,一旦去掉了心中枷锁,做起题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就这样水到渠成般的过了府试,得了甲等第三名,若不是府尊大人见他小题收尾做的略有仓促,稍有意犹未尽之嫌,又有苏贞百里这种bug的存在,说不得本次头名就落到此人头上了!十年磨难,一朝解脱,全赖苏贞百里的诗词感化,如今见了本尊怎不叫他心存感激,这才有开头的一幕!
听了安定远的话,苏贞百里心底感叹不已,几度辛苦磨成鬼,可怜白首为功名!科举之路从来不是坦途,多少人孜孜以求而不得,多少人青丝熬成白发,到头来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可怜,可悲,可叹!
众人拜谢了府尊大人的恩德,又一一奉上谢恩礼,被留着在府里用了午饭,便各自告辞回家!倒是比县试应酬少一些,盖因过不几日学政便要首先在保定府进行一场院试,时间紧凑,此时还不是应酬庆祝的时候。苏贞百里与安定远自此便熟络起来,倒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此人家学深厚,族内人脉广泛,他又是安家长房的嫡次子,地位自然不低,况且此次机缘巧合,借着苏贞百里的《咏竹诗》心结尽去,未来前程可期,苏贞百里自然要好好接纳一番,今后引以为援,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
当晚三人在徐闻家中小聚,彼此序了年齿,倒是徐闻最长,二十有三,安定远次之,二十有一,苏贞百里最小,刚满十六,苏贞百里便认了两位哥哥。徐翰林本不想过问几个小辈之事,但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得意弟子,另一个是安家嫡系子弟,三人结义之际,少不得自己当个见证,倒也没有怨言,心中还颇为欣慰。事后又借着长辈和地主的身份,将两人留在府中好好过了几日方才放回去。此后安定远便将行李搬到了徐府,同着苏贞百里,徐闻一起,每日听徐翰林讲课做题,又打发了下人回安州报信,他家人得了消息自是欢喜不已,又听着与二人结了金兰之义,便厚厚的备了见面礼,差了心腹管家带着书信一并专程送来。自此后,三人专心在徐府听讲,温习,彼此感情愈发好了。苏贞百里有心接纳两人,便借着机会,将此次府试的题目夹杂在日常的习题中告诉了二人,徐翰林见了却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得题目不错,便命三人各自做了一篇,完毕后又针对每人的文章详细的评阅一番。苏贞百里还是不放心,又隔了两日,借着上次做的不好,又单独做了一篇,让徐翰林当着二人的面剖析了一番,放才算完!众人皆都没有放在心上,唯有苏贞百里心中暗自高兴,心中竟有些期待院试快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