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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论道(上)(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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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叶卖掉食碗酒,壶底一空厓就归,市里冇得山里静,月光底下好唱歌。

山歌好像山泉水,源源不绝成了河,山歌唱给佬妹听,伴着虫叫到夜[读ya2]晡。

歌声悠扬,弥漫于整个茶场,轻柔婉转,袅袅不绝。歌词大意为一青年山客,卖掉茶叶换来茶钱后沽了一小壶酒,悠然喝完便匆匆回山,伴着唧咋虫声,为情妹妹唱了一晚上情歌,情意绵延,汇流成河。歌声来自山南向阳的一片茶田。时值清明前夕,春雨初歇,茶树上虽说还没长齐新叶,但伴随着雨润,茶苞茶耳倒长出来不少;一男两女三少年清唱着采茶曲,正采摘着茶苞茶耳来吃,茶苞茶耳肥嫩,入口清甜,咂嘴回甘。三人都约莫十二三岁年纪,那长方脸男孩名叫温抒彦,活泼好动,时儿蹿到高田采摘茶苞茶耳,兜一衣兜,接着又回到两位女孩身边,和她们分享着茶苞茶耳的甘甜;扎两条羊角辫,穿淡黄色上衣青色长裤的女孩是温抒彦的龙凤胎妹妹温筱砚;齐刘海,穿浅绿色衣裙的女孩名叫陈疏影,和温家兄妹互为中表。陈疏影甜美恬静,可爱玲珑,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常会把温抒彦采摘来吃不完的茶苞茶耳在衣裙上擦拭干净后才塞入口袋;温筱砚聪明伶俐,乖巧活泼,一直陪伴在陈疏影左右,讲些山里面稀奇古怪的事情,捉螃蟹,捕八哥鸟,挖野菜,种枇杷树,凡此种种,甚至是哥哥偷采瓜果时被邻家逮到的羞人事情也讲得津津有味;陈疏影兴趣盎然,温抒彦也不以为忤,只是每每听到这些后总会忙着把衣兜里的茶苞茶耳塞给妹妹、表妹,而后又蹿到其他地方继续采摘,可即便这样,还是要被温筱砚说道一二。

“你看我哥可腼腆了。他自从听了爸爸妈妈的谈话后,每回见到表妹你呀,都像个小闺女一样,羞答答的,咯咯,可是你看,他还是把最白嫩、最肥大的几颗茶耳塞到了你手上。”温筱砚笑得很欢,指着表妹衣兜里几颗格外肥大的茶苞茶耳,故意把“最白嫩、最肥大”六个字说得很重。温筱砚口中的“爸爸妈妈的谈话”,陈疏影倒也知晓些大概,但从小表姐口中说来,不免稍为脸红。

温筱砚正说得高兴,顺便把从奶奶那听到的故事又编排了一遍:“那年妈妈和姑妈都怀上了宝宝,把全家人都乐呵坏了,杀鸡宰猪、制酒熏肉这些自不消说,奶奶更是好几天都合不拢嘴,咯咯,咯咯……眼瞧着年后省亲时日将尽,一来也是高兴,二来生怕她宝贝女儿回家路上有个闪失,奶奶硬是把姑妈姑爷留下来多住了好大半年,姑爷每日也是喜笑吟吟,陪着姑妈可劲儿将养了好几个月。不多几天姑妈的肚子就显了出来,一开始吃啥都吐,只能把粥煮烂,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温筱砚一边说着,还一边“吧嗒”有声地佯学着抿了几口茶耳,说到高兴处,如小山雀一般叽叽喳喳,娇笑着说个没完,温筱砚接着说道:“妈妈可就挺了老大一个肚子,上尖下圆的,啥都能吃,还嗜酸嗜辣,无所不欢。奶奶瞧着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各家各地去要了许多许多的鸡蛋啊、鱼啊什么的,啥补要啥。没成想,顺带把爸爸和姑爷都养胖了。”猜想着爸爸和姑父胖嘟嘟的样子,温筱砚自己把自己乐得不行,咯咯咯地笑意不断,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局满十月,那天晚上月亮儿半圆,爸爸和姑爷都喝了点自家酿的清水米酒,搁院子里赏月乘凉;正是意态微醺,喜不自胜,晚风一吹,小半会儿就红上了脸。姑爷望了望姑妈的肚子,又望了望妈妈的肚子,提议两家何不亲上加亲,若为一男一女,当可结为夫妇,嘻嘻。名字也在那天晚上想好了,参照了些大哥的名号,相互取了个谐音,男孩就名唤抒彦,女孩且叫作疏影,一抒文采,一疏倩影,一为郎才,一得女貌。说来也巧,才过了三天,妈妈就临盆了,先是生了个男孩,几分钟之后还把我给捎带了出来。一大家子人都乐呵得不得了,哈哈……”温筱砚边说边乐,想到奶奶和她讲这些故事时的欢乐场面,好几次笑到双手扶肚,直叫“哎呦”。

陈疏影双颊绯红,低着头,小半口小半口啜着茶耳;温抒彦隔着几垄茶田,唱着自己也不是太懂的采茶歌,只是声音较刚才略低。少年人都半大不懂这些情事,只是觉得毕竟还蛮害羞的,想再听下去,又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想跑远一点,又有点想走近一点。唯独温筱砚打小被奶奶宠着,表现出不一般的大方,似乎所说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自然而然地把过去的故事讲了出来。

温筱砚接着说道:“唯独有一件事挺为难的,原就没打算‘抒彦’和‘疏影’都姓温的。还好,没隔几天姑妈也生下了个小宝宝,那自然是恬静美丽、温柔可爱的表妹你了。更好的是姑妈没有捎带出一个弟弟来,否则全乱套了。于是乎,温抒彦还是今天的温抒彦,‘温疏影’就变成了今天的温筱砚。不过我倒觉得挺好,省的哪一天妈妈或者姑妈叫一声‘疏影’,我还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呢,哈哈哈。”说完还学着姑妈和妈妈的腔调叫了几声“疏影”,紧接着,温筱砚佯装出一个愣神,只回应了半句“诶”的尴尬样子,然后又把自个逗笑了。

陈疏影依旧半为浅笑,大半张脸儿却几经红到耳朵根,听到这,恨不能有一棵茶树能立马躲藏起来。温筱砚偷瞟了旁边的小表妹一眼,又咯咯咯地笑了几句。

远远听到温抒彦虽然压低了嗓音,还是哼唱着那些个采茶歌,温筱砚咯咯一笑,又说道开来:“表妹表妹,你可晓得,哥哥其实一直都对你蛮好的。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先吃,也都给你先玩。嗨,这些就先不提了。可你别以为他打小就喜爱唱采茶歌的哦,他以前可喜欢跟着村里的老一辈爷爷奶奶们唱山歌了,一上来就一句‘哎呀嘞呃~~’。哎呀嘞呃,木梓开花(噶连搭连,今年开花(啾赶明[读miang3]年~~”温筱砚随口就哼唱了起来,唱完又接着说道:“到最后快收尾的时候再来一句‘心肝哥,诶,心肝妹~~’,酥酥的,可有味道啦。后来听说有一次姑妈和妈妈两个人闲聊,姑妈说自从有一次你听过一出采茶戏之后就特别喜欢,和姑妈闹着想回赣南听采茶戏;才第二天,哥哥就摆弄起爸爸的二胡来,央着爸爸教他拉,还想学唢呐呢。家里有一本封皮都旧了书页都黄了的《采茶曲集》被哥哥拿出来一直揣在身上,偷着学。哥哥,哥哥,把那本《采茶曲集》拿出来让表妹看看呗。”最后这句是冲着温抒彦说的。

温抒彦低哼着采茶歌,温筱砚说的话倒也字字都听在耳朵里,虽说有点儿脸红,还是半羞涩地走过几垄茶田,拿出一直揣在怀里的《采茶曲集》,送到陈疏影手上。那本曲集封皮已经很旧了,四个角有明显的经常翻阅造成的轻微破损的痕迹,封面正中竖写着“采茶曲集”四个刚劲大字。陈疏影早想知道那些动情的采茶歌谣里唱着些什么内容了,轻轻接过,轻手翻阅。书页已是泛黄,第一页最上方写有十二个字:

一尺一,无添二,祭为三,狗口四。

下方一片空白。陈疏影觉得很突兀,询问温抒彦是什么意思,温抒彦也答不上来,感觉采茶歌里面也应该没有这样的词句。第二页是一曲《饮酒》:

屋子盖在山里面,不比市里车马龙,忙时采茶山头坳,闲坐摇椅食米酒;

早晨日照朦雾散,傍夜虫雕一路归,逍遥自在蛮快活,长此乐享桃花村。

下方同样留白。第三页是一曲《田居》,句句中间都夹着一个助词,倒像是伴着节拍喊出来的一样,有点当地山歌的味道,又不尽相同:

茶田一片(在南山坳,春来叶短(还毛草多,早晨唤起(去筑田坝,月当草帽(时背锄归;

田圳不宽(嘿禾苗长,露水打湿(厓麻裤脚,换了麻裤(来食碗酒,陪着伢仔(呀唱茶歌。

陈疏影知道这两首曲子是舅公的拿手戏,舅公常忘情地拉着二胡,拉一段,唱一段,停顿处还不忘沽两口自家酿的黄米酒,随后又自顾自咿呀呀拉唱起来,将农人种茶采茶饮酒的乐趣都唱了进去,有别于京市样板剧,自有一股韵味,惹人醉。第四页是一曲《思归》,倒和妈妈的名字相重。前面几首都是些和种茶采茶相关的曲目,反映当地人们劳动生活,悠然自得,逍遥快活。再往后就是采茶戏中常听到的《卖花记》、《板凳龙》、《喊山》、《郎当索》等曲目,大多描写青年人的情爱故事。当地人有爱又羞于表达的时候,常唱几首采茶曲,或农时,或闲时,隔空相送,若对方也有意,也用采茶曲的方式进行回应;这一部分也自然成为采茶戏中最占权重、最热闹,也最常听到、最好听的一部分;游走各乡村的地方采茶剧团也常演唱这类曲目。

陈疏影看到这倒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向前望了望,忽然说道:“表姐,你看那个道姑还站在那儿。”说完伸手向前面山头几棵白杨树下指了一指。那道姑站在白杨树下已经好一会儿了,南风吹动她道袍的下摆,吹拂起她手里斜拿着的拂尘,和着微风吹动的杨树叶子,簌簌作响,那道姑自也不顾,只是眼望着依山修筑的一道道茶田,似乎在呢喃着些什么。

温筱砚也看见了,稍微收了收笑容,说道:“是哦,站了这么久,不知道她肚子饿也不饿,正好我们采摘了这么多,送她些茶苞茶耳吃吧。”说着也不听温抒彦阻拦,径自走到那道姑跟前,说道:“道姑阿姨,看你站这树底下好一会儿了,肚子应该饿了吧,我们摘了一些茶苞茶耳,很嫩很甜的,你吃几个呗。”说着递过去一把茶苞茶耳。

那道姑也不细究“道姑阿姨”这一称谓是否适当,随手从温筱砚手中取了一颗茶苞轻咬一小口后捻在手中,对温筱砚道了声谢谢,继续遥望着对面一垄垄依山修筑的茶田,若有所思,口中还轻声喃道:“……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但使愿无违,但使愿无违。罢了,罢了……”略有幽怨,略带叹息。

虽然听着像是外地口音,这几句温筱砚仨倒是听得清楚,是陶渊明《归园田居》里面的词句,描写的是陶渊明归园田居后怡然自得的生活,远离尘嚣,无违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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