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婚(上)(1 / 4)
相较于肉体上的伤害,其其格更多地是遭遇到了心灵上的摧残。身为太师脱欢最幼小也最为宠爱的孩子,其其格纵情享受着大草原的青翠与阳光,自由又野蛮地长养着,她把皮肤晒得微黑而健康,抬眼所见皆为碧草蓝天,一双眉目因而清明如水晶一般,又是那么地天真烂漫、率性而为,俨然如同一头草原上的小野兽;她和四大部族联盟的人都相处融洽,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战争与杀戮,遑论死生;她只是在满都鲁求亲之后才偶露愁容,可是接触几次之后发现,他或许是黄金家族的一个例外,并没有其其格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一直以来,其其格甚至不知道何为“冷眼”,可那一瞬时,她头一回因为一个陌生的眼神而心惊胆寒;那末日般的景象一帧一帧地在其其格脑海中轮番闪现,等黑骑士的奔马再次倒在她身后的刹那,其其格没有再吓晕过去,而是忽然立身坐起,大汗淋漓;她躺在了自己蒙古包的大单人床上,四周围了一大圈人,有托娅、孛罗、平彰卯那孩,还有满都鲁和锡布古台,等等;他们看到她终于醒了过来,无不强忍着收了收眼中泛出的泪光,紧锁的脸庞也渐渐得到舒展,他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着关切和爱怜。望着眼前的一切,其其格无暇细想,侧身一把抱住了托娅,她总算可以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
除却心理层面的再三打击,温抒彦的身体上也同时留下了一道道难以抹去的疤痕;他虽然没有出生在一个锦衣玉食之家,却也不曾缺衣少食,只是一切的一切在两年前的端午节那天戛然而止,从此,他的人生进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车道;两年的时间里,他一次次地经历了生离死别,一次次地感受着绝望,又一次次地重生,那灰蒙蒙的景象一遍一遍地在温抒彦脑海中反复流转,他的内心也随着一遍一遍地承受着煎熬,但他没有倒下,他只是渐渐苏醒,在自己的小蒙古包里,在那张由两条板凳外加几块长木板拼就而成的小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全身上下的热辣辣的疼痛,以及由内而外的沉甸甸的悲楚,但他凭借着自己仅剩的坚韧毅力强忍着,他不能哭;似有若无之间,他好像意识到,那些未能将他彻底打倒的过去种种,终将会使他变得更为强大,也或许,只是自我安慰;从男孩变成男人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切才刚刚开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仆进来的时候发现温抒彦睁着眼睛,呆望着,她高兴地想去通知孛罗,却被温抒彦轻声叫住;温抒彦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女仆和大夫,也就孛罗来探望过几次,温抒彦觉得够了,很知足。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温抒彦和其其格都在养伤,其其格因为被小心看护着,一步也没法走远,温抒彦则是自己不想走远,他只是想静一静,无目的的做一些事情,看看天,看看草原,看看自己小蒙古包的围幕与穹顶。他茫然地在大草原上走了一会儿,经过了以前独自出来练习《忠勇拳法》的大树附近也不自知,最后来到了鄂尔浑河的一条小支流边。晨曦初露,红日薄发,夏日里的太阳还没有展现出它毒辣的一面,阳光照在哗哗流动的河水之上,粼粼闪烁,温抒彦随便拣了一片干净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很随性地朝河水中投去了几颗石子,激起朵朵浪花;河水清浅,如小手般轻抚着河床上的卵石,如孩童般在水草之中徜徉,时而还能见到三五尾游鱼在河水中快乐地嬉戏,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恬静而美好,一切又是那么地恍如隔世;安详与萧瑟之间,生与死之间,仿佛那么远,却又这么近;河水淙淙流过,草木向阳而生,它们也会经冬历夏,但它们没法知道在这片大地上所存在过的耕耘流转、所发生过的悲悲喜喜,也或许,它们知道,只是它们心存天地、任他悲喜。
正自愣神,温抒彦忽然听到了一些小孩子的嬉闹之声,循着声音走近一看,却是一群七八九岁的小男孩,由领头的两人分作两边,为谁充当草原“大可汗”而争执不休,温抒彦觉得有趣,就隔着几丛灌木,远远地望着。领头两人面容姣好、衣着华贵,个子稍高的一位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岁,个子稍小的看着也就七八岁年纪,长得健硕且不乏英气;温抒彦认得是也先的两个儿子,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
只见那个头稍小的阿失帖木儿赌气说道:“这不公平,为什么我每次都不是‘大可汗’?”
“等你长得比我还大的时候才行。”博罗纳哈勒辩解道:“‘大可汗’必须得非常强大,是不能被打败的。”
阿失帖木儿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说道:“那我多叫一些人不就行了。”
博罗纳哈勒回答道:“那也不行,‘大可汗’从来都是武力高强,有勇有谋的,只靠人多那还叫什么‘大可汗’;你看成吉思汗,就常常能打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阿失帖木儿觉得这也在理,于是挠着脑袋想了想,有些屈服道:“那我也不想做明朝的南人‘可汗’,我,我想做兀良哈的可汗,至少还是我们林木中百姓。”在他们的心中,各地的最高首领都叫可汗。
博罗纳哈勒说道:“上次已经是兀良哈的可汗了,这次必须换着来才好玩,既然你不想做南人的‘可汗’,那就做花拉子模的‘可汗’吧;你想呐,‘大可汗’是要征服所有地方的,不单单是大草原。”
阿失帖木儿这边的一个小孩听他如此说,转而劝道:“那还是做南人的‘可汗’吧,花拉子模都已经灭亡了。”
博罗纳哈勒这边有个小孩跟着说道:“我们也想报春狩时候的一箭之仇,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打败。”此话一出,其他小孩立马你一言我一语,附和起来:“对,他们实在太坏了,老是干一些趁人不备的勾当”、“还想嫁祸他人,幸好我们和黄金家族的人在一块呢”、“我要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说到激愤处,就连阿失帖木儿那一队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恨不能逮到一个汉人小孩来臭扁一顿。有个中等个子的小孩提醒道:“听额祈葛说,南人们都会一些奇淫技巧,随手在你身上一点,你就动弹不得,可神奇了……”额祈葛就是爸爸的意思。
很快就有小孩辩驳道:“我们还有萨满呢,专门对付这些奇淫技巧。”也有小孩说道:“只要不让他们靠近不就行了,别忘了,我们可是会骑马射箭的。”一席话,让这群小男孩们瞬时骄傲起来。
阿失帖木儿越听越觉得为难,于是说道:“要不我们组成一队,一起打败那些南人。我还是兀良哈的可汗,不过已经归顺到了大可汗底下,成为了大四卫拉特联盟的一员。”阿失帖木儿这边有个小孩很快补充道:“嗯,说的没错,我们草原百姓和林木中百姓本来就应该是一起的。”
博罗纳哈勒看着弟弟以及其他小伙伴们楚楚可怜的眼神,挠了挠脑袋,说道:“可是谁来充当那些南人呢?”
阿失帖木儿绕着圈子往四周看了看,忽然指着不远处的灌木丛说道:“那些荆棘就是南人,稍微靠近一点就容易被扎到,和南人一模一样。”如此一说,其他小男孩们无不赞同起来。
博罗纳哈勒随手折了一段树枝,除去多余的分枝叉叶,说道:“那我就用弓箭和大刀把他们一个个打败,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其他小男孩有样学样,也拿了树枝,跟着博罗纳哈勒一路“砍杀”过去,几个稍微机灵一点的小孩还合力折了两段较大的树枝,送给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充当战马。一开始只是针对荆棘丛,到后来不够砍,很多其他灌木丛、小乔木都未能幸免,但凡被他们“冲杀”过的地方,无不落满一地枝叶。
起初还觉得有趣,越往后越觉得膈应,温抒彦眼瞧着他们远去,心里五味杂陈,他们本性并不坏,只是耳濡目染,心里眼里的全是敌对与征伐;都说这是他们血液里流淌着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可这些又何尝不是一代代“额祈葛”们身体力行所教导出来的呢?河水潺潺流动,潋滟而迤逦,河岸小草被乌泥和流水滋养着,长势喜人,踩在这种草地上面,软软的,很是舒服;可辰时已尽,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肆虐而降,照在人身上,渐次有了些许炽热且灼烧的感觉,一刻钟两刻钟之后还将更甚,偏偏这里不是大明,想找一棵可以躲荫的大阔叶乔木也不见得那么容易。温抒彦立马想到武先生,很久没看到他了,不知道他又在干嘛。
虽说春去夏来,草原上早晚还是有些凉意,到中午的时候,温度很快就升了上来,温抒彦先回到自己的小蒙古包里,换了身轻薄的衣服,才去找武先生;武先生像是早预料到一样,寒暄了几句之后,领着温抒彦往草原深处走去,最后找到一处开阔地方,瞧着左近无人,才捡去地上的枯枝烂叶,在树阴下先后坐了下来;回头望向远处,是营地外围大家忙碌的身影,还有时不时就能看到的新近增添的几队人马正来回巡视着。
两人先是提到了温抒彦和其其格的伤情,虽说都还没机会见到其其格,但是从多方面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层面上,她都已经静养的差不多了,两人都由衷感到欣慰;顺着这个话题,温抒彦忽然问道:“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么?”温抒彦当然指的是那些黑骑兵。
武先生平声回答道:“听说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