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姥姥家的快乐生活(1 / 2)
夏天,五妗会批发一些冰块,有浅咖啡色花生味的满口香、雪碧味的雪莲、水果味的七个小矮人。五妗规定只能由自己分给姐俩吃,不准她们自己去拿。有时姥姥从冰箱取馒头,会拿出一包给姐妹俩,倒也吃得心安理得,甚至有种吃免费馅饼的窃喜。宋园不常去五妗屋,印象里房间充斥着樟脑球气味,窗帘上系着美丽的蝴蝶结。
五妗和姥姥经常包饺子,面食是北方人的命。“宋园吃不吃葱、姜?”五妗用逗弄的语气问宋园,同时举起一根大葱,闪着光的眼睛望向宋园。宋园有时摇摇头,有时回答,“吃一点儿。”等到饺子煮好上桌五妗问:“好吃吧?”“好吃。”姥姥家吃晚饭时总伴随西游记动画片的开头和结尾。深紫、墨绿、金黄、桃粉、深褐、朱砂红,记住的都是服装道具的色彩和歌曲旋律,故事情节已经很模糊了。
姥姥的村子是真正的农家。当地庄户人把田地称作“坡”,去地里就叫上坡。冬天基本不上坡,上坡是在夏天吃罢早饭或是太阳消去毒辣的午后四点多。宋园跟姥姥上坡时,姥姥换上松薄的人造棉汗衫、裤子,拎个黄蓝格塑料篮子,两人走着上坡去。姥姥上坡是去摘菜,扁豆、茄子、西红柿、韭菜、葱,虽说是种庄稼的地,却余出一方,拨弄了些蔬菜。如果割了韭菜,晚上差不离是包饺子、烙盒子,姥姥把一大捧韭菜散在大门口,门栏板取下,立在门边,坐在马扎上细细择菜。剥去根部透亮白色的膜,揪下发黄的尖。
宋园和姐姐蹲在姥姥腿边看一会儿,认为那么多韭菜,应该永远也择不完,看累了,到街上玩去了。吃饺子时,宋园不蘸酱油、醋、咸菜一类的佐料,吃着,宋园和姐姐的筷子总打架,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姐姐吃饭用的是左手。姐姐笑着看宋园,露出了小虎牙,然后低头继续吃,宋园往左移移马扎,和姐姐分开一段距离。
割麦子的黄昏,五妗借来邻家的牛和平板车,把脱去麦粒的秸秆打捆运回家以备日后生火做饭,摞的高耸的麦秸随着牛的庞大身躯晃悠悠前进,阳光的金色照耀在油亮的新秸秆上,光芒万丈。天将黑时牛闲下来,饱食了一顿新麦秸,盘踞在牛圈一角漫不经心地摇着尾巴驱赶蚊蝇打着盹,扭转着配戴了淡粉色扁圆橡皮塞的大耳朵,那个证明它已注射疫苗的标志。宋园和栀蕾把大梁自行车立在门前,两人都不会骑车,只在麦秸垛旁原地蹬轮,俩人轮换着上车,车下的人扶着车子,玩的愉快而不腻。
收麦子要花上几日功夫,麦秸垛甜丝丝的香气随着尚未消散的暑热挥撒在村子里。这会儿宋园正和村里孩子在空场地围观一桩奇事。一条狗贼溜溜打量着光屁股蹲在地上的小孩,小孩儿屁股眼正生产一条褐黄糜肠,脏物被屁股眼儿夹断,带着身子里的热乎劲儿刚落地,顺势打了个滚儿便均匀地裹了层细密密的沙子。狗俯首伸鼻子嗅嗅,舌头一卷,脏物就进了狗肚子,狗子舌头砸吧着,左右舐嘴角。“看!让它吃了!”一小男孩惊奇地喊。
四舅家在村西头,四舅家三千金,大姐二姐已经离家工作,四舅四妗也上班,小女儿卉婷正放暑假,就被派去地里割麦子。中午姥姥叫宋园和栀蕾给卉婷送饭,炒菜、馒头和蒸扇贝,来到坡里,一打眼没看见卉婷姐姐。
但不一会,宋园和栀蕾就发现卉婷躺在树荫下,身下枕着刚割下的麦子,脑袋上遮着大草帽,翘着二郎腿。“姥姥让我们给你送饭。”“有什么好吃的?”姐俩看着卉婷打开包袱,刚才在眼皮子底下装好的饭食,让包袱一裹变成神秘礼物,看着卉婷两指捏起扇贝壳,认真吃着乳白色肉柱和新鲜炒菜。刚吃过饭的姐俩忙不迭吞口水,老话不说么:别人碗里的饭好吃。
割完麦子空闲下来,宋园、栀蕾跟着五妗去村里一户人家串门,宋园一进大门就看见门过道右边放着摩托车,左边铺了一床铺盖,上面躺着个瘦弱的老太太,枕头旁边放了一只碗,碗里剩着一些炒蛋。宋园问五妗她怎么了,五妗说老太太腿有毛病,睡在地上能治好病。宋园觉得有些恐怖,老太太像是等待着的要被运走的尸体,和死亡只隔了一个门挡板。
有次,五舅、五妗、栀蕾去市里的亲戚家吃喜宴,没有带宋园。宋园等啊等,天黑了,很晚一家三口才回来,他们带回好吃的。宋园拿了一个桂花绿豆糕,剥开锡箔纸,浅绿色糕点面粉似得一碰就松散掉,只好包在手心里,用舌头舔着吃,干巴巴的粉面儿吃完口渴的很,便没再吃。接着开始嗑瓜子,吃金丝猴牌的喜糖和酒心巧克力。酒心巧克力内心那层结痂的糖砂,吃起来牙齿带动出的研磨感让宋园耳根痒痒。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隔两条街的婶子来找姥姥,说牙疼牙里有虫子,让姥姥给治治。院子开了灯充盈着亮黄色,姥姥和了一块面,捏成一个小圆饼。点燃一支蜡烛,用一根铁丝串着面饼在火苗上烤,一会儿面圈烤硬了黑了,姥姥让婶子把面饼捂到牙疼一侧的耳朵上。
宋园和栀蕾在院子里玩耍,观看着宗教礼仪般的捉虫仪式,等着看牙虫,看看给虫下的圈套管不管用。一会儿,婶子说面饼冷了,姥姥叫她拿下来,拿到灯下一看,“嗯!好几条虫子,牙能不疼嘛!”宋园栀蕾极度兴奋,也凑上前看,看了一顿也没看出所以然。
夏天的娱乐活动总是多些,五舅带着宋园、栀蕾和五妗去市里玩,小姐妹先去玩蹦蹦床,妗妗在一边帮拿衣服,小姐妹蹦完,舅舅开车带她们去吃烧烤,同村的叔叔带着孩子恰好也在市里,两家人凑了一桌,点了很多吃的,羊肉、鸡肉,小饼、蘑菇、茄子……孩子们吃完站在街上说闲话。宋园发现叔叔家姐姐的扎头绳是自己编的,几种颜色的细橡皮绳编成一股。吃完,五妗挑了些好的铁钎用报纸裹好放进包里带回家。日后,舅舅用它们在家烤串给宋园、栀蕾吃。
时间推进,收玉米的时间到了。院子的水泥地面堆满乳黄色玉米棒,五妗和姥姥俩人都带线手套,拿一根玉米用手撕开,整个皮翻倒在玉米屁股上,玉米棒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腕稍用力,皮被完整剥下来丢到一边,玉米棒丢到另一边,五妗和姥姥的马扎边各放一个空矿泉水瓶,抓出的肉虫就塞进去拧上盖,宋园问五妗虫子的去处,五妗说:“给鸡吃,吃了长肉。”工作结束时虫子被倒进鸡的食厩,鸡群一阵抢食。
黄昏,五妗拿进屋几根新收的玉米,用刀刮下鲜玉米粒,和着面粉做一锅玉米糊,柔嫩爽滑,鲜甜清香,是宋园吃过最美味的粥糊。褪皮的玉米晒几天成了金色,粒儿晒硬了。五妗和姥姥就又开始脱粒,一手攥个螺丝刀,一手紧握玉米底部,在玉米缝处划开口,顺纹路往下推,玉米粒晒几天,完全干透就一部分碾成玉米面,一部分装麻袋收起来。
姥姥让宋园和栀蕾去村东头的三舅家送东西,他家收回的玉米棒在平敞的屋顶上晾晒,屋顶像个长方容器,三舅家的表哥光着膀子压井水,看着宋园和栀蕾傻乐。三舅离婚多年,和表哥相依为命。两个单身汉的家倒也清素,三舅的屋是一张炕,表哥屋里是一张双人木板,床头木板贴着袜子商标“1%纯棉”、“一等品”的贴画。厨房没有油腥气,清风坦荡的样子。院子里种着蔬菜,院子一边是压水井,一边是一棵老枸杞树长得旺盛结果甚多,橙红色果子硕大葡萄一般,夹带着从空气里吸收的热度,甜软温暖、微涩多汁。院子角落,砖头垒的厕所也很干净,通向厕所的路沿着墙根,阴凉清净,苔藓生长。
秋季收了豌豆,姥姥就煮上一大锅。开锅后满屋香喷喷、甜津津、鲜生生的味儿,姥姥用银色铜盆盛好煮熟的深绿色豆荚,同时拿来一个塑料袋装吃剩的皮。宋园、栀蕾和姥姥围着小盆吃,有的豆荚是空的,一包水,淌到胳膊上顺胳膊往下淌,粘粘的,糟糕的感觉。个头大的豆子发面,小的更甜更嫩些。
冬天经常烧火暖炕,姥姥便借余火烤蒜,两个白净蒜头扔进锅头里,埋在火星和草木灰烬里。姥姥家的大锅比奶奶家的干净,台面四周贴着白瓷砖。蒜头埋一段时间后,姥姥当着宋园、栀蕾的面掏出来,蒜子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美味,口感黏糯微甜,已完全脱离生蒜的味道。日后回到奶奶家宋园让奶奶也如法炮制,但奶奶对蒜头不感兴趣,她喜欢买的是地瓜、土豆、玉米、花生。
姥姥家保留着东北地区的饮食习惯,年年冬天腌酸菜。一口宋园一般高的大缸,洗净的大白菜一颗颗放进大缸码齐,然后姥姥就动身去村路上物色一块表面平整且有分量的石头,洗净后压在白菜堆上。灌入清水,水将将没过石块,加入大量的盐。时间久了水面结了一层绵软的绿苔,石块完全没进水中。发酵在继续,咕咕噜噜的,青苔上多了很多大凸泡,时不时地一个泡噗地破了,屋里有了酸酸的味道。
四妗来看姥姥,临走了姥姥从缸里取出几颗白菜,放在一个塑料盆里,扭头又去找塑料袋装酸菜。宋园在一旁观赏,看那些成为酸菜的白菜,比放进去时小了一大圈,帮子更加紧实菜叶软而发皱,姥姥把酸菜一颗颗放到塑料袋里,沥沥的汤汁滴到地面砖上。五妗把酸菜切丝和五花肉一起炖,做好的酸菜脆生生的,一缸长时间酿造的酸菜却提不起宋园的胃口,小时候宋园不喜欢那个味道和口感,长大了却格外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