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冬雪消融,阳光闯进密麻纵横的树干枝条,爬进格子窗,悠闲地散起了步。与之不同的是,办公室里一位身着中山服的中年男人正语重心长对长桌前的年轻姑娘交代着任务。一个说,一个听。该说的话已毕,就只剩沉默的间隔。
王知朝的手表在一片静谧中投入自我,发出哒哒声……浑然不觉主人的思绪翻涌。周先生看着面前的女孩,女孩盯着手中的文件资料。片刻,周说:“任务于你而言,是一个挑战。但你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王知朝抬起头,看着周先生温和坚定的眼神,鼻尖松出长气。
“我尽力争取,组织放心!”
“记住,以争取成岷生,加入我方为目标。”
“明白。那我该如何与您取得联系呢?”
“你到了长沙,可以常去青石街逛逛。”
1937年年末,寒意仍极缠人,使人有了开口便吞云吐雾的本事。可王知朝有更磨人的千头万绪。千头万绪让她顾不了许多,且又把她带到了湘江吹大风。此时,天色已沉的与湘江水消磨了界线。王知朝倚在亭子中的美人靠。脑中解析着目标对象的资料,心里在理目标对象带来的乱麻。
成岷生,1911年出生于浙江杭州的一个武官家庭。保定武备军官学校毕业,18岁时考入黄埔,成为黄埔八期的炮科三中队学员。后又考进航空侦测班,毕业后被任命为中央军校西北分校教官。此后,又被蒋某人晋升为侍从室侍从兼总统府宪兵队队长。难怪……
结果他本人又申调前线,现在又被上级从南京调遣到长沙,带着高炮一团驻防训练。可谓履历丰富。那自己又该如何接近他?获取情报,甚至达到目的。这一次的任务比之以往的情报工作都难上许多。王知朝乐了……自己才入党一年,没想到还挺受重视,但自己实在心里没底。
长沙城郊外的作战训练场,如果不是摆着几架榴弹炮与高射炮等。从远处看,密密麻麻的人头真像水稻田上整整齐齐插着的秧苗。一个身着土黄色军官服,领上配着两杆三星的章的男人正在巡视训练情况。他正对一个面嫩的小新兵进行指导:“角度调准,往上。判断速度要包括目标移动速度,高度,距离。”一边说着,一脚迈上炮架带着人瞄准角度。小兵一看炮口对准了点,苦瓜脸一下就展开了。“战场上有时会受到气压影响,要把握好时机。”
“团长,气压是啥?”
“……你先练吧。慢慢来。”
二营长曹顺正练着兵,视线猛一扫,马上跑过来敬了个礼:“团长好,卑职来吧。”他摆摆手,接着检查下边。一看下去,二营整体都有些生,技术生,人也生。曹顺赶忙跟在后边,黑着长脸冲后边的士兵比手势,活像在台上唱大戏。“行了,二营情况我了解。上星期补了两百多新人过来,这情况正常。从南京调下来时,你二营最空。”团长话到此处,曹顺缝大的眼有些湿。“你们要加强练,目前战况不容乐观。”曹顺立马敬了个礼“是!卑职明白。”
远处,李副官跑来报告:“长官,师座临时召开会议,您得过去一趟”团长嗯了一声,交代了曹顺几句,就带着李副官上车走了。曹顺见团长没了影,手一挥。中气十足喊了一嗓子:“二营都听着,从今天起,每天给老子加练两小时。”二营的人都停了动作,喊了一声势浩大的嗓子算应着了。老兵胡老三走出人堆里,猛拍了那“嫩瓜苗”的瓜头。把他拎到自己的炮前,手把手带着。其余老兵见了,也都知会给自己找起了徒弟,练了起来。
曹顺摸了摸下巴的胡茬,他笑不出来。就说这兵吧。往年排下来的大都是军校毕业生。这下可好,排下来的十个有九个是生蛋。一问才知道还有些是逃难路上被抓来的。这可怎么练?还有这设备也远远不够,还有的人还没练上手呢。前线情况变得快,他们高炮团是随时要上的。这种情况可怎么上?
王知朝刚下班,王家的司机就接过了行李。司机小贺问道:“小姐,还是回公馆吧?”她摇摇头:“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也太空了。还是去艾尔丁公寓吧。”由于人潮汹涌,待司机一路护送她上了车时。她已有些倦的靠在软垫上,一边打量着长沙的街道。
她忽觉长沙的街并没有那么宽。那些人就像码头渔夫用大网拖回来而已离开大海太久的鱼,满满的挤在一个网里。有的还有力气拍打着鱼尾,鱼鳃一呼一呼的,还在挣扎中;有的已被压在最底处,让细长交错的网绳勒成一块块不规则的软肉,已有了让人刀砠的资格。那么多鱼挤在一个网里。那么多人挤在同一个城市、街道。这些场景,她不觉陌生。一路辗转,北平、上海、武汉、广州……如今也到了长沙。他们既无可归处,亦不知来路。只是一直在路上漂着,忍着……
她打开窗想透透气,可是一开窗便是呜咽不绝,还有酸臭味。破衣烂缕,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缩在路边的旮沓。小贺从反光近看着小姐脸色有些凝沉,便不免多说几句:“小姐,过段时间这些难民会被转移到后方的。到时大街上就空了,您还是能多出来逛的。”王知朝没接话,反问:“我记得政府和赈济委员会有提供住食,还有对接工厂的。怎么人数越来越多了?”司机叹了气·:“上面安排的毕竟有限,开始还能安排过来,后面南京一沦陷就……南京我还有个堂叔在教书呢。也不知道他跑出来没?我要能碰见我就……”许是自己也觉得离谱,自嘲一笑也就过了。
王知朝落下眼皮,忽然一声疯颠的哭笑刺穿耳孔。顺声音寻去,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挂着布条在街上跑着,圆溜的眼散浮的像死了几天的青蛙肚。眼泪鼻涕冲抹了脸上的黑污,显出了白条。跑得像熄了火的炮,一冲一顿。街上被撞到的人在叫骂,一个瘸腿男人跌在地上指着男孩背影喊:“你这货儿没爹娘教噻。”缩在篓子旁有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慢慢展开口:“已经死光了。”待众人忽然安静了,才开口“他爹是南京惠民图书馆的馆长。南京城破的那天,鬼子一路抢到馆门口,要把书运走。他爹拦着不让,被鬼子一刺刀剌出肠子拖在地上。鬼子上楼搜书时,发现个怀了八月的孕妇,便轮着奸了。折腾完后,人也没了,又挨了几刀。馆也让烧成灰,只剩个粪坑里藏着的他和个三岁大的妹子。同街道的逃难时顺上两个娃,好容易到了这地。妹子饿死在他怀里,人就疯了。”一个素衣大妈问:“你咋晓得哦?”老人看着那孩子跑远的方向说:“我就那同街道的。”大妈音掉下来:“那你咋不管他了?”老人笑了笑,抱胸闭着眼,任凭别人打听都不发一言。终于,人流又开始涌动。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王知朝只觉得胸腔里的气一点点被抽走,车子陷入了沉默。不知何时终于到了地方。抬眼扫去,洋人建的艾尔丁公寓极具德式的古典简约,宁静祥和像一座神殿。知朝立马下了车,吸口气平复了许多。冲司机小贺点了点头:“谢谢了,你先回吧,有事我再找你。”小贺应了,便开车走了。
她上了电梯,推开房门。缓缓来到阳台,望向大半个长沙。空中飘荡着侵骨的冷意,天气灰浑不见半丝清明。人如蜉蚁却苦苦求存。这场浩劫,从她出生前就早已开始,然不知在她有限的生命中能否结束。火在烧着她,从头到脚。冰在裹着她,由肤渗心。她闭上眼,一双白的透明的手把死死地抓住铁栏杆,透出青筋。感受着无力带给她的空洞,而又一点点的挣扎。她唯有顾好眼下,至少还有她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