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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谷雨又几日,这早天雾如细纱,一片清朗。亦是皇后娘娘宴请各位女眷入宫赏花的日子。涵潇上着了一件素绒小绣棣棠花云纹对襟祅儿,下系一条缕金挑线百褶裙,懒挽着双平髻,发上只戴了一对洒金珠蕊海棠绢花,先摆了早饭在院子里吃。没过多久,只听笑报:“尚家四小姐正在门口,等着姑娘一起入宫呢。”涵潇这才出来府门,见她梳了圆髻燕尾,穿葱青百花蝶纹琵琶襟,下着一杜鹃红绣双蝶云锦罗裙站在车外。涵潇道:“好采薇,正正经经一尊贵县主,又学他们男的猴在轿外马上。还不快同我上去坐车。”采薇听说,便跟着涵潇后面,爬上车内。二人说笑前进。此次皇后在西苑太液池内琼华岛上的广寒殿里设宴。不一时,至西安门外,彼时外面扶车回道:“这里不许走马行车,请两位小姐下来换轿罢。”便有女官打发外监抬轿并着人看管的车辆伺候。
两人分别上了轿,进了门,涵潇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所见的女官仆妇,皆头戴乌纱帽,整齐穿着绯色团领窄袖,刺上折枝小葵花,以金线圈边,浓妆艳饰。轿子抬着走了一射之地,正前为棂星门,是三间四柱三楼八戗杆木斗拱结构,两侧各有一只石狮。门之东,迤南曰蚕池。进了来,便歇了轿,众外监都俱肃然退出,女官们上来打起轿帘,扶涵潇她们下了轿。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司仪女官引着两人走了一射之地,行到玉河桥头笑道:“请过桥,前头就是承光殿了。”涵潇与采薇并肩同行于桥上,一眼望去,潭水上飞起浓烟密雾,薄纱里传出欢声笑语。花柳山水,亭台楼榭。到了承光殿前一望,水面开阔,湖光山影,苍松翠柏,花木芬芳,叠石岩洞,绚丽多姿,尤如仙境。殿中早己有许多京城女眷在内,衣裳上绘绣明媚春光,点缀金鸾银雀。或温柔可爱,或姿态浓艳,或天真秀丽。三三两两,成群结伴。有的正立垂柳阴中看鸳鸯鸥鹭。有的独在花阴下赏花闻香。有的手里拿着花枝玩了一回。有的站在岸边投食喂鱼。涵潇一一看过,皆是京城中略相识之贵女。
不一时,只见三个女史并着五六个宫女簇拥着一位眉目威严的司宫女官来了,涵潇识得,此女是皇后娘娘贴身侍女黄惟德,黄女官。于是众人忙迎上来见礼。黄司宫回礼笑道:“让小姐们九候,请姑娘们同来。”于是众女跟着左度太液桥过,忽见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环簇起宫殿。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进来正门五间,上面上面有一匾,写着“广寒殿”三个字。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宫女们捧着拂尘巾帕漱盂香袋等物森严排列,殿内展开孔雀抬云屏风,正上面一张榻,榻前摆着两张雕漆几,塌东边摆下一椅两几是为陪座,上都铺着锦裀蓉簟。下面都是一椅一几,上头放着一分花瓶,一个攒盒。殿中共十二椅几。然一路摆到三层槛内,二层纱橱之外。殿中安有一座八仙过海流金鼎,约数尺高,炉内升出袅袅沉檀香。宫女来引采薇入坐西边一坐,下首便是涵潇。
宴并未开,宫女摆上桃花酥饼,紫椿芽卷,山药薏米糕,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里面盛着御用谷雨茶,配一个十锦珐琅杯。采薇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涵潇抿嘴笑了,又瞧见素日同哥哥来往较密的陈安德之胞妹陈婉如,坐在东四位置。发绾飞仙髻,头戴累丝衔珠蝶形簪,着缕金百蝶穿花茜红云缎窄裉袄,配着湘色彩绣牡丹马面裙。面似桃色,翠玉堆盈,袅娜纤巧,珠宝合腰。婉如也看了过来,二人低头见过。忽听外面来报:“皇后娘娘驾到,僖嫔娘娘到。”方闻隐隐鼓乐之声。内使举一对对凤翣龙旌,绣幡金斧,雉羽宫扇;又有抹金铜凤头并尾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金木葫芦红绣圆伞过来,便是宫女捧金水盆罐,金香炉盒,金唾壶盂,拂子方扇,缓缓行进来。众人等连忙跪下。张皇后携一作妃嫔打扮之女妇走上前来落坐。
张皇后方才笑道:“快快搀起佳人来吧。”便有身后小宫女上前扶起众女来。大家坐定,婉如抬眼瞟了一眼上首两位娘娘皆是雍容华贵。张皇后丰韵犹存,肌肤微丰,身材合中。眉梢眼角含威,声音笑貌露静。下首女嫔削肩细腰,貌美颜白,柔情绰态,赏之如画。正是颇受圣宠的六公主生母,僖嫔娘娘。张皇后先笑道:“虽为赏花,雅座也无趣。咱们也当吃两杯,在花丛中行一个令,才有意思。”僖嫔接口笑道:“不知皇后娘娘行什么好令呢?若是太难,我们行不出来,倒是笑话了。”张皇后因笑道:“陛下往昔在本宫面前赞你才德兼备,今儿怎么过谦起来。”僖嫔笑道:“不是谦,妾身自知微末技量,岂敢在娘娘眼皮底下班门弄斧。”皇后听说,笑道:“既然是邀贵女赏花之宴席,就该行占花令。便有说不上来的,只罚多吃一杯酒,难道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僖嫔点头笑道:“妾身依令,娘娘满腹珠玑,大家先满吃一杯儿令酒敬皇后娘娘罢。”众女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都斟酒起身向张皇后敬了一杯。黄女官便拿了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的玉签筒摇了摇。走至当地放在皇后几中。采薇忙向涵潇说道:“这京城中女眷我一大半都不大认得,现今正是个机会,若是谁抽到了什么花,请潇潇一一指来与我听。且可借花记人了。”涵潇笑道:“你想的倒巧,等着我一一同你说来吧。”彼时女官又取过骰子来,摇了摇,揭开一看,里面一个红点。众人都不知道从哪方算起。皇后向众女笑道:“既然如此,拿来我先抓。至后从西边数。”说着便将筒拿起,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用朱金画着一朵牡丹,艳冠群芳。下面又有镌刻的小字:“任是无情也动人。”黄女官翻过来背面又注着道:“在席恭贺共饮,此为群芳之冠,可随意命人吟诗作词。”
众人听了都笑道:“巧得很,这花签知皇后娘娘统御六宫,故特等娘娘拿出。”说着,大家都举杯共贺。张皇后听了,十分喜悦,又向僖嫔笑道:“如此美景佳人,何不吟诗一首呢。”僖嫔得令,见此情此景,稍稍思索道:“梨花庭院香飘满,架架千秋笑声欢,红妆共斗青春妍,长绳欲系白日短。”诗毕,皆笑称好。才罢,黄女官拿了骰子,递与皇后,皇后掷了一个四点,数至孟衡文。采薇往后一看,却见两位置双生姐妹相伴端坐。都面如满月犹白,眼此秋水还清。涵潇解释道:“她俩一胎孪生,在她下首是为其胞姐孟衡言。若要区分来,则其胞姐气质更加娴静。”采薇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果然没错。只见衡文拿筒轻摇了摇,笑道:“也不知抓个什么出来。”说完摸出一张来,一看签上画着昙花,素影虚光。上面写着:“惊艳一现恨难休。”翻过来又念道:“同庚者陪饮。”大家算来,只有婉如衡言与她同庚,于是三人斟酒喝了。衡文也拿骰子掷,掷出一个六点,妙极。是王首嵩王将军之嫡长女王兰音。
兰音摇筒,伸手掣了一根出来,看毕,笑道:“这个好顽,十分有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蔷薇,蕋逐行风:“总是输君浅淡妆。”听得女官念道:“掣者出一成语,依次联之,至不能者止,罚酒三杯。”众人听了,笑道:“这一回热闹。”这里兰音出道:“火树银花。”下首尹骊珠接口道:“花前月下。”秦妩儿忙说道:“下乔入幽。”婉如道:“幽壑潜蛟。”坐位尾的徐锦枫道:“蛟龙擘水。”转至于衡言接口说:“水底捞月。”衡文快答道:“月落星沉。”姚芷馨笑说:“沉鱼落雁。”涵潇道:“雁过留声。”采薇本就不擅文,见众人皆连的又快又好,一时轮她来,急得抓头挠腮也想不出。涵潇见状,悄悄小声道:“声势浩大。”却不料被对面的妩儿听见,拍手指了指她们道:“你俩在嘀咕传授什么呢?不作数,不作数。皇后娘娘在上面,这两人可得同罚三杯。”众人都笑了,于是命黄女官给她二人满斟了三大杯。两人两手捧着喝毕了。又来兰音也掷出六,数至徐锦枫,此女同涵潇一样身世,自幼失母。看她行为孤倨,并不摇筒,直接从里拿出了一签。是为栀子花,玉质清寒:“薝卜香清水影寒。”不消别人来,她自己注道:“自饮,掷骰以点数自下数,此人连签诗,由其掷骰。”接过骰子摇了,一看是个五点。采薇见了,因道:“她倒是有股出尘的劲儿。”涵潇笑道:“要你妙口连珠时,怎么就没有现在这股巧劲呢?”众人数至涵潇,便要联诗,也不太难,笑联道:“一痕春寄小峰蛮,薝卜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皇后笑道:“妙极,妙极。”众人听了都称赞不已。
女官便将骰过于她,一掷,是个三点。至衡言掣,摇了便掣出来一看,画的是丁香,空结雨愁:“冷垂串串玲珑雪。”注云:“自饮三杯,以酒解愁。”衡言笑道:“真有趣!我只自吃三杯。”说着,便仰脖子吃了三盏酒。一掷是个三点,便该骊珠掣,骊珠笑摇筒道:“不知我能得什么呢?”伸手拿出一根,自己一瞧,红霞飞颊羞道:“这个签不好,不能算。我重新再抽一根出来算好。”便想将象牙花签丢进筒里,不料黄女官眼疾手快的接在手里,众人看时,上面枝榴花,那红字写着“烈炎红裙”四字。诗云:“日似火山榴花映小山。”注云:“掣得此签者,多子多福,大家恭贺一杯。”众人皆哈哈大笑。黄女官笑说道:“我以为是什么呢,这签原是咱们闺阁中取笑的。况且这又有何妨?这也原是多福多寿的好话,难道你不想这个不成?”一番话,说的她垂了脸。众人都来恭贺,骊珠见皇后端坐在上,不好失礼,也自倒了酒浅饮一口。遂掷了三个点。到采薇了,采薇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画的是虞美人,舞尽散瑛:“花开更比杜鹃红。”因看那注:“掣者酒一杯,当舞剑一曲。”涵潇见她掣出这悲花,心中忖度愁眉道:“怎么偏偏抽中它了呢。”于是愈觉不祥,愈觉烦闷。因在众人面前,不敢形于色。
采薇浑然不觉,饮尽酒,兴致勃勃要起身舞剑。皇后笑道:“无愧为将门虎女,来人取本宫闺阁时用的七星剑来与福山县主助兴。”采薇忙行礼道:“臣女愧不敢当,哪敢执娘娘宝剑。来污众人清目。”张皇后笑道:“今日本宫带着你们自在取乐,须得尽兴才好,切莫推辞。”涵潇听说,忙起身笑道:“娘娘请听民女一言,宫中乐曲鲜少外闻。恐采薇难以和歌而起,民女愿在旁奏琴佐之。一同为娘娘尽欢。”皇后笑道:“极好。”故有人引采薇徧殿更衣。涵潇净手焚香毕,宫女们摆了琴桌,又在上放了一小香炉,里面焚着御用百合香,涵潇归了坐。拨弄几下,调了音弦。此时也采薇换完衣服,上着红色宝相花地绢上襦,忍冬莲花纹玄色束腰,下面系着条纹间色纱裙。愈发衬着她身材颀长。向涵潇示意,于是骤然乐起,采薇腾身飞跃,剑尖撩起,挽出朵朵漂亮的剑花;乐疾,如雨打浮萍,采薇身姿旋转,矫若游龙,席间众人只见银光熠熠,剑影闪过。舞至高潮,抬腿立肩,两手相换,也都旋出剑花,潇然轻拈,剑体似软玉,任凭她拨弄挥舞。稍倾,云卷雨息,她随乐箭步跃出,将剑连续刺击青天;双腿飞腾,象鹰雁翱翔于云端,如勇羿射落九日。倏然之间,舞毕,风平雷息,如同波涛汹涌的江海渐静,满座观闻皆抚掌惊叹道:“一舞剑器动四方。”采薇涵潇整顿衣裳,上前跪拜皇后。皇后喜不自胜,笑道:“妙!妙极!世多柔舞,常观之也忒无趣乏味。今闻得这飞扬剑舞,同这玉珠琴音。真真是相配相合。”采薇涵潇齐声道:“多谢娘娘缪赞。”二人入座,采薇拿手掷了个八点出来,便该妩儿掣。妩儿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真是好极,却是我心里想得的。”
众人瞧那签上,画着朵菊花,秋寒独香:“晋陶渊明独爱菊,掣者诵陶诗一首以敬先贤。”众人笑道:“你这个倒便宜。”妩儿笑说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皇后道:“咱们且喝一杯酒罢。”说完,大家都吃了一杯。妩儿掷骰子,出来三点,该涵潇了。涵潇默默的想道:“这花签也忒多不圆不好的了,不知我能掣个好的出来么。”摇弄两下,伸手取了-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芍药,浩态狂香。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自是风流时世妆。”注云:“牡丹花王,芍药花相。除牡丹外群芳共贺一杯。”众人笑道:“这个极妙!除了她,别人再不配为相的。”于是大家饮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