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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潇才要掷,只听得外面一阵声响。看去,先快步走进来了一对红衣内监,这些女官们都会意,知道是皇上过来了。稍后便听见外头,人报:“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张皇后忙偕僖嫔领着众女眷起身跪接。众女口内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帝带着赵昭大步流星跨上前来,说道:“免礼,你们都起来吧。”说着也将皇后虚扶起来,一同坐上榻。管事女官又抬了一张小榻,和配套的小几攒盒出来设在榻东边,请太子坐了。捧上茶来,皇帝明知故问道:“好热闹啊,你们现下作什么顽呢。”皇后笑回道:“回陛下,这是我叫她们占花名,诵诗起舞饮酒作乐呢。”皇帝因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朕也来凑个趣罢。”黄女官早又捧拿一副杯箸来,张皇后亲自斟了一大盏暖酒,奉给皇帝。皇帝就着她的手饮尽了半杯,问:“那边第一可是福山那个野丫头?”皇后笑回道:“正是福山县主,陛下好眼力,只一会儿就认出来了。”皇帝笑道:“有她说话才热闹呢,朕听着也喜欢。”又向众人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就如同朕没来的一样才好。”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
婉如先把眼去一溜皇帝,虽年过半百,却也老当益壮,慈爱可亲,气魄伟健。再下死眼把赵昭钉了两眼,不见则已,见则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那赵昭一面听话,一面拿眼把众女子一溜,四目恰好相对,婉如不觉把脸一红,这才低下头来。那婉如素日就曾听父兄亲友等人叙说闲话时,极赞这太子慧贤,且才貌出众,自己心里也生出爱慕之情,故刚不免多觑观了几眼,果然名不虚传,恍若琼林玉树临凡,又似楚王巫山降下。心摇目荡,情思难抑。帝后谈话皆不入其耳中。少顷,听得皇后命涵潇摇骰,才回神整衣。涵潇掷出五点。正是婉如,婉如觉那檀郎目光投来,羞红至耳垂。深吸口气,强压春心。往玉签筒里掣出一根来,大家看时,签上画着水仙,凌波仙子:“不是人间富贵妆。”注上道:“既为凌波仙子,掣者当舞一曲为贺。”原来婉如抽到此签,欣喜若狂,安心想大展奇才,将自己脱颖而出。只得慢慢安顿心神,鼓起勇气起身行礼道:“民女虽不才,也愿为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献《白纻舞》。”皇帝点点头道:“可。”
于是换了质地轻薄的白纻缝制长袖舞衣,佩戴了珠翠饰品上来。乐声渐起,舞姿委婉飘逸,娴静婀娜。时而高举双袖如天鹅飞翔,时而低回婉转,腰肢纤细,体态袅娜。轻移舞步,如推若引,似留且行,乐声节奏渐快,双袖急挥如雪飘,敏捷步态似流波,如流风行云般轻盈飘逸。乐声节奏缓慢,舞袖微颤起伏空中摆动,或如波回云动,或如虹飞烟起,美妙不可言。纤腰前俯后仰,飘若浮云,翩若惊鸿,追魂夺魄。一时舞毕,皇后赞道:“果然长袖善舞,陈小姐此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真真是清绝灵动。想来人后定下过不少苦功。要论我来说,应当行赏,陛下觉得如何?”皇帝道:“皇后说的也对,是应当赏。朕-路过来,瞧见那杏花开的不错。”皇后含笑道:“那就派人去殿外折一株杏花来赏罢。”婉如忙下跪谢恩。换衣回座,仍掷骰子,出来一个六。到芷馨了,芷馨伸手拿出一根来,是迎春花,带雪冲寒:“迎得春来非自足。”因看注云:“上家饮一杯迎春。”恰好涵潇是上家,然她已喝过四五杯入肚,眼含春色,面浮醉意。只好斟了杯,敬饮。赵昭见她肌肤白润,颊现酒晕,脸赛夭桃,眼胜星子,虽身量未足,却也让自己见之忘俗,另具妩媚动人!不觉就呆怔住了。暗暗心动不已:幼年相处顽笑时见她也冰雪可爱,如今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只见小宫女拿了一美女耸肩瓶插了红杏,捧进来。皇后笑道:“美人如花似玉。杏又有闺门之态,倒也合衬你。”婉如忙又站起来行礼谢恩,道:“多谢皇后娘娘赞赏。”于是便放婉如几上。大家看那杏花,叶似梅,大约两三尺长,花苞半含半放,花型团圆周正,浓红晕染,欲白仍霞。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众人各各称赏。皇帝隔着红杏后看了一回,因说道:“广寒殿的杏花也好了,只是到底浅薄细嫩些。”张皇后听说,道:“宫中洞天福地之处,又有陛下龙气庇佑,假以时日,连风儿都吹不动!”
皇帝扫视了众女,笑道:“既是占花名儿,朕同昭儿也掣一个来瞧瞧。”于是黄女官将玉花签筒先捧与皇后,张皇后接过再送皇上手边,皇帝径直取了一个,是金钱花,碎霞敷红:“买却春风是此花。”注云:“群芳共饮一杯,以贺今日之聚。”赵昭听了,笑道:“巧得很!父皇也原配旋覆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也不摇骰,直该赵昭掣。拿出来一根罂粟花,绀色染衣:“便与落英餐一饱。”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掣者掷偶可随意命人,为奇群芳当罚掣者诗词雅谑一支为贺。”赵昭一掷是八点,便笑说:“早听闻林小姐,琴艺超群,不知今日我们可否得听仙乐?”涵潇答道:“民女自知德薄能鲜,岂能当起殿下‘仙乐’两字。”僖嫔笑道:“平国府姑娘何必太过谦逊。”涵潇无法,只得起身献曲,勉强笑道:“民女献丑了。”说罢,低眉信手续续弹起《平沙》来,多猱无逗。众人听她弹的声清韵雅,山虚水深,华彩柔和,丰满流畅。一时湖风吹过,见她更觉惊鸿照影,遗世独立,有凌云欲仙之意。赵昭笑着点点头,赞道:“这可真算得‘绝调’了。”僖嫔笑道:“林姑娘琴抚得极妙,自不消说了,妾不喜别的,只喜太子殿下这‘绝调’二字,真可抵得嵇叔夜一篇《琴赋》。”皇帝嘴角含笑不语。赵昭心下意适神舒,愈听愈觉,悠扬天际,飞鸣云程。琴者似有鸿鹄之远志,逸士之胸怀。一曲时罢,皇上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儿,朕依稀记得平公亦好琴瑟。”涵潇回道:“民女幼年就启琴艺于家父,及记事起,又聘善琴者为西席,至今未敢辍废。”皇后接口道:“陛下不知,才刚县主舞剑,林丫头以琴和之,真真是一对并蒂姐妹花。”皇上道:“朕记得你同张妃昔年也这般好。”皇后听了,叹道:“难为皇上还想着,宫中有知心姊妹相伴,再难捱的日子也不足为惧。可惜往事不可追,空留余者忆。”皇帝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皇后,你可明白?”张皇后忙答应了。
太子因道:“父皇母后,正所谓‘谷雨三朝看牡丹’,如何不搬来,同这俊杏花一起赏着玩儿。”皇帝笑道:“谷雨时节谷雨花,这个倒好,又雅又有趣。”于是令众宫女又搬起牡丹入殿。左右摆放一百来盆,都是国色天香,各样有名的牡丹,也有飞来红、醉颜红、天外红、一拂黄、软条黄、颤风娇、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青龙卧墨池,金玉交章等等。不胜枚举,繁艳芬馥,品种繁多,争奇斗艳,将宫殿摆了个簇簇纷纷。众女看牡丹,说笑了一会。只见一群司食女官手里都捧着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请饭。太子听了,向皇帝说:“让他们舞乐的不要上来了,就铺排在承光殿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父皇同咱们就在这里喝茶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皇帝点头,笑道:“很是。”说着,众宫女都摆上饭来。独帝后共用胡椒醋鲜虾、烧鹅、焚羊头蹄、五味蒸鸡、糊辣醋腰子、蒸鲜鱼、羊肉水晶饺儿、丝鹅粉汤、三鲜汤,椒末羊肉等二十四道菜。太子十道,僖嫔又减两道次之,众女几上皆是六道。旁边女官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涵潇因不宜多食,只夹几筷羊肉吃了。撇见采薇爱极那鲜虾,一旁的宫女立于案旁布让,里外伺候的女官内监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都用小漆茶盘捧上茶来。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再拿上预备下香茶细果,大家说笑取乐。
皇后本喜交谈热闹,如今圣上在此,只有唯唯而已。采薇虽活泼好动,素喜谈论,今日众人皆在席,也不敢轻举妄动。涵潇本性不为进宫而来,不肯多话。婉如恨不得将心生出手脚去到太子身边,便此时亦是未发觉殿内怪异氛围。余者都系闺阁弱质,也三缄其口。故此一席虽是赏花寻乐,反见拘束。然而皇帝却浑然不觉,正以酒为名,使大家玩笑,命女官击鼓。皇后亲采了一枝魏紫,众女传花为令,胡乱热闹了一回。突然见皇帝身边的吴内监吴仁宝慌慌张张,跑来到皇帝耳边私语几句,当今闻言不由脸色一变。未免忙使了个眼色与太子,赵昭只得忙起身诺诺跟在皇帝身后离席退出去了。皇后见两父子如此光景,想到先前皇帝言语,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勉强众人等说笑了一会子,不得高兴玩耍,也觉有些疲倦,因命将两缎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赏给众女眷。遂起身道:“这倒是不早了,咱们还是去歇歇罢。”于是众人送出皇后,方才慢慢的散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