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朱呈祥道:“正是,方才在下正说到此处。那日上午我们杀退了高谟翰的五千精锐骑兵,大家顾不得喘息,将战马和契丹人的死尸堆在山谷隘口处,筑起了一堵死尸墙,想要挡住敌人下一波的冲击。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战鼓声、马蹄声再次响起,兄弟们立即挺身而起,知道恶战又要来了。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我心中没有再没有一丝悲伤,也没有一点畏惧,看着敌人从远处杀来,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再转头看看其他兄弟们,人人表情肃穆,也是心意坚决,视死如归。这一次敌人不再让骑兵冲锋,当是吃了三次败仗之后,决意改换战术,让步兵强攻,骑兵在后伺机寻觅机会。”
丁大阳道:“敌人何其奸险,这是要用车轮战,活活将你们累死。”
朱呈祥点头道:“确实如此。那时杜重威一声令下,敌人先放了几通箭,接着步兵便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想来必是有重金悬赏,那些河东军的士兵个个争先恐后,从堆积如山的死尸上攀爬过来。席方天、席方海兄弟俩带着二十多个弟兄守在最前面,那时短兵相接,比之骑兵交战,更是另一番惨烈。敌军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将那堵死尸墙也越堆越高。但后面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士兵爬了过来,想要夺得首功。师父和李熙见状,带了万磊和武靖师弟等几十个兄弟,翻过那墙杀了出去,却立刻陷入了敌人重重包围之中。”
祝泰问道:“天河豪俊难道没有故技重施,去击杀河东军主帅杜重威吗?”
朱呈祥道:“李熙挥舞着驭蟒神剑,三尺之内竟无人能近身。师父一手拿枪,一手持盾,也是所向披靡。怎奈那杜重威早料到有此危险,竟远远的躲在众骑兵身后。他们俩连续冲击数次,都被敌人的步兵盾牌阵给挡了回来。想从空中突袭,敌人的骑兵又在后面拦截,箭如雨下,长枪如林,无论如何竟是冲不过去。若非他二人这般神功盖世,早就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回头看时,万磊和武靖师弟二人那时已战死在敌军的重围之中,跟随他们的几十个弟兄也全部阵亡,无一生还。”
仇远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他和万磊、武靖二人相识多年,情深意重,虽然早知两位故友已经离世,但此时再听朱呈祥说起两人阵亡之情形,不免还是情难自已,痛哭失声。
丁大阳道:“仇老弟的长姊当年曾被滑州刺史的儿子强掳霸占,他长姊誓死不从,竟被那狗官的儿子活活勒死。仇老弟多次想为长姊报仇,却始终寻不到机会。万兄弟和武兄弟二人得知此事,连夜奔赴滑州,不眠不休,跟踪那狗官的儿子七天七夜,终于觅得良机,取了他项上人头。仇老弟自是感激不尽,三人自此便成了一生的挚友。”
朱呈祥道:“那时师父眼见杀不了杜重威,在敌人这密不透风的军阵之中,兄弟们也是死伤惨重。他突然冲着李熙喊道:‘贤弟,随我上山崖去。’二人转身冲出敌阵,敌兵早见识了他们两人的神勇无敌,眼见二人杀了出去,竟不敢上前拦截。两人一左一右,奔到隘口两侧的山崖之上。忽然间,只见山崖上一块块巨石滚滚而下,往敌军头顶砸去,直砸的敌军嗷嗷狂叫,一个个抱头鼠窜,顿时阵型大乱。我和呈瑞见了,急忙各带一队人马往两边山崖上去相助他们。那时我们这般居高临下,以落石击杀敌军,当真是再妙不过。杜重威见状,急忙命弓箭手往山崖上放箭,无奈那时敌军一来军心已乱,二来那山崖高约百尺,敌军的弓箭终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
黄乾道:“那时我和萧彤赶到山谷中时,远远的便看见林帮主站在山崖之上,单手擎着一块巨石,奋力往山下投掷而去。另一边山崖上,只听李熙大声叫道:‘大哥,且看咱们谁能砸中杜重威那厮。’说罢,也是举着一块巨石砸了下去。萧彤听到李熙的声音,禁不住喊道:‘熙哥,我在这里。’李熙那时一愣,转头远远的看到萧彤,登时将手中的巨石一丢,飞一般的从山崖上窜了下来。萧彤翻身下马,朝他奔去,二人也不顾战场的凶险万分,也不顾众目睽睽,竟紧紧抱在一处。这胡人女子确实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丝毫也不知矜持收敛,当真是令我瞠目结舌。”
李萧眼中噙泪,说道:“黄长老,我爹爹和妈妈他们一直找不见对方,都在担心彼此,好不容易见到了,怎能不开心呢?你不要……不要那样说我妈妈。”
黄乾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点头道:“孩子,你说得很是。那一番心境旁人又怎能清楚,你爹爹妈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我们这些江湖中的凡夫俗子哪里能懂。”
他接着说道:“我那时见战况激烈,也顾不得他们夫妻二人久别重逢,自己纵马冲到隘口处,要相助一臂之力。只见那隘口处死尸堆积如山,一人站在顶上,一手挥剑乱砍,一手却搂着一人。那时已是日落黄昏,夕阳映照之下,只见那人满脸血污,浑身如同在血水中浸过一般,身上几处伤口还有鲜血正汩汩涌出。终于那人再也坚持不住,轰然从死尸堆上倒下。我急忙接住,见那人竟然是席方天兄弟,他手里还搂着他兄弟席方海,双眼圆睁,显然已死去多时。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再也没有说话,就此闭上了双眼。”
朱呈祥抹着眼泪说道:“席方天和席方海师弟俩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生死不离,二人坚守隘口,毙伤数千敌军,战至最后一口气、一滴血,真正不辱了天河壮士的大名。”
净缘叹道:“老衲想起那年丐帮和少林在少室山大会,我净如师弟不慎之中打伤了席方海施主,两位席施主却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真是令人好生感激。若非两位施主发现一众江湖大盗乘机闯入了藏经阁,并且力退群小,只怕少林寺少不了一场劫数。听闻英雄殉难,老衲好生痛悼。阿弥陀佛!”
朱呈祥道:“那天日落,敌人也终于败阵而去,我们以区区三百余人之众,毙伤敌军不计其数。只见满地尸横遍野,血溅荒草,引得秃鹰和野鸦乱飞,怪叫不止。我们还剩下一百多个兄弟,都坐在山谷中的地上静静喘息。大家没有一人不曾受伤,却不听有人大声痛苦呼喊,只是偶尔有人轻轻呻吟。师父和李熙忙着给一个个兄弟治伤止血,黄长老也跟着忙前忙后。我左肩处中了两箭,尚无大碍。舍弟却断了一条臂膀,因流血过多,气息虚弱,躺在我怀中,不省人事。我紧紧搂住他,生怕他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说到这里,他泪流不止。
黄乾道:“小朱兄弟那时尚且保住了性命,小司兄弟却没这么幸运了。他双腿都被斩去,待林帮主给他止住了血,他脸色惨白,身子不停颤抖,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拉住林帮主的手死死不放。林帮主也是一言不发,终于埋下头去,眼泪却湿了衣襟。我跟随林帮主近二十年,从未见到擎龙天豪……竟也有落泪之时。”他说到这里,再也难掩悲痛,哽咽不语,泣不成声。
朱呈祥哭道:“司杰小师弟死时还不满十八岁,他是我们最小的师弟,但他天资聪颖,为人豪迈,古道热肠,也是师父最钟爱的一个弟子。此次来中原抗虏,师父见他年岁尚小,本不愿带他同来。但他意志坚决,竟在师父门外长跪一夜不起,师父才终于答应。可惜这大好的少年,就这般惨死在胡人的刀下了。”
丁大阳和仇远也跟着二人一齐落泪。黄通却是双目紧闭,但满脸悲痛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净缘等人皆是默不作声,屋内渐渐一片静寂。
半晌,朱呈祥道:“那一夜,我搂着呈瑞睡到中夜,醒来时见明月当空,秋虫低吟,兄弟们都已散在各处睡熟。我搭了一下呈瑞的脉搏,见他脉象平稳,气息匀畅,便放了心。我将他放下躺好,盖上衣袍,起身走到山后要去解手。却见不远处李熙和萧彤正在牵马,不知二人在这深夜竟要去何处。那时萧彤问道:‘熙哥,我们当真要走吗?那林大哥和这些兄弟为何不走,我们当真要先走一步?’李熙将她扶上马背,低头犹豫片刻,轻声道:‘彤儿,你若相信大哥,也相信我,等来日我再跟你解释明白。’萧彤点了点头,李熙也翻身上马,只见他回头往山崖上频频回首,我顺着他目光望去,原来师父正站在山崖之上,也望着他们两人。李熙终于不再回头,拉上萧彤,纵马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