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疫病兴起(2 / 2)
它浑身被疲惫和饥饿的空虚感所包裹,迫切地需要休息和食物,然而它浅黄色的嘴壳在溪水中徒劳晃荡,寻觅不到可以果腹的鱼虾,只有一些难以下咽的墨绿色的苦涩水藻。
它远离了村寨,回到了千万年前它先祖曾经活跃过的大自然母亲的怀抱。这里地处江浙沿海,气候温暖宜人,丰饶富庶,其自然环境也是温和湿润的丛林环境。仅有的平坦地域早已遍布农田,每年长出数不尽的粮食奉送给朝廷;余下的区域则是被层层溪流浸润成泥泞黏稠的土地,硕大的红树和灌木丛由水分充足的泥土中拔地而起,结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繁茂林野,犹如大自然的一头秀发,温婉秀丽。这样多的养分自然滋养着除人外的诸多生灵。
大白鹅在饥饿的驱使下离开了让它天生感到亲切的溪流,一瘸一拐地走进无数枝干藤条相互缠绕的丛林,就像钻进一张藤蔓编织成的大网。它期待着能找到一两颗熟透了落到地面上的果实,或是一些不会飞的昆虫,打打牙祭。
走了没有几十米,它听见背后传来几声尖锐的咳嗽声,就像过去在农舍里东跑西窜的老鼠一样细微却真切。相比于孤傲的公鸡和忠厚的鸭子,鹅相较之下是警惕且勇敢的,故此它敢和远大于自身的蒋花宾搏斗。它回头观察,但身为鸟类的它本身的视力并不出众,密集的藤蔓编制成的大网又阻隔了阳光的渗入,令它捕捉不到咳嗽声的来源。
周遭的草叶摇晃声窸窸窣窣,中间的间歇愈来愈短,频率愈发密集,它甚至感觉到那声音的主人已经在步步紧逼,其脚步声沾着水,踩在泥地上有水分被挤压出来的拖沓声。这让它愈来愈恐惧,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捕食者最是可恨,找不着方位,看不见对手的形状,毫无头绪,找不出应对策略,让鹅焦头烂额。它能做的就是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被人为扭伤的脚蹼这时更加力不从心,被坚硬的石子划伤了脚杆、被枝干缠住翅膀,也无暇去顾及,只一门心思向前逃,在积蓄了污水的水塘里一个踉跄,半个身躯跌进脏水里,污染了一身的白毛。
背后的掠食者抓住机会,一个猛子扑到它的脊背上,被它激烈挣扎时像烈马摔下骑手那样摆脱了束缚。大白鹅凭着旧日里与邻村公鹅争夺伴侣时的凶狠劲,借着最后一点外厉内荏的空架子,转身迎敌。
它定睛观察,才发觉面前的掠食者是一只耗子样的小动物。身体湿漉漉的,紧实的皮毛因潮湿而结成一绺一绺的,圆滚滚的小脑袋上突兀地扎着一对天正无邪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细长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浑身呈深褐色,样子乖巧可人,看上去和黄鼠狼没有多大区别。
大白鹅恢复了胆气,高昂脖颈鸣叫着前来追逐——就像从前在大院里撵打黄鼠狼那样。
那只耗子样式的掠食者一声不吭地转身逃窜,灵巧的身躯奔跑时上下跃动幅度极大,让人啧啧称奇。一般来说,黄鼠狼要进鹅窝作乱,最怕的就是与鹅在水中拼搏。生性倔强暴脾气的鹅会纠集成群将势单力薄的掠食者按进水中捶打,凭借自己熟知水性的本事以抵消食肉目在爪牙上的优势。而此时这只青涩的食肉动物却正向那发源自青割河的溪流中逃去,更坚定了大白鹅穷追猛打的念头。
待它追到水中,那耗子样式的小崽子便顷刻间消失在清澈的溪水中。待它重新浮出水面时,便带来了七窝八代的兄弟姊妹。看得出它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崽,其父母——那些颜色更深、身材健硕像狗一样的动物,在水中游动自如,迅捷灵动不亚鱼类。不等它向岸上逃窜,这些食肉动物已经从水下一跃而出,跳到它的脊背上,张嘴咬住那传声筒般的脖颈,逼得它只能发出如重病人垂死哀嚎般的嘶哑叫声,不久这点声响也为水波所淹没。
这是一群江獭。是本土的食肉动物。不像体态威仪的豺狼虎豹,它们行踪较为隐秘,又不能远离水源,与人的冲突不大,因而不像陆上的亲戚那样臭名昭著。尽管它们同狼一样,处于食物链金字塔的高端,但它们掠食的是水中的鱼虾,偶尔上岸吃些蜥蜴、兔崽,与追逐牛羊的大型猛兽们似乎不是一丘之貉,避免了人间恶名。
农夫是不会替鱼虾担心的,他们只会保护自己的耕牛和肥猪。除了渔民会憎恶江獭外,其他人也找不出这些动物的什么罪恶来。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活跃于此的江獭群落同城里的人一样,也为病魔所侵扰。它们远在郊外,又不像矫健的虎豹那样喜欢游荡于村镇周围偷窃家畜,按说不应当染上恶疾。然而它们最终还是败于大自然的馈赠——那些顺流而下的老鼠尸体,是无比的诱惑。每天要辛辛苦苦去捕鱼捉蟹,还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等候那些鬼机灵的水鸟上门,都是件苦差事,这种自来的衣食,没有哪只食肉动物禁得住。小崽子还记得那时的幸福岁月,就像瀑布一样,无数的老鼠尸体顺着溪水飘来,在人看来是件诡异的事,对它们来说可谓逢年过节。平时捉到鱼,它也为年长的兄弟姊妹所欺侮,吃不上一口热乎鱼肉,父母都无暇顾及它——不能指望这些猛兽之间还讲究血脉亲情。当江獭崽子成年后,便会成为其父母的竞争对手,感情存在过的痕迹荡然无存。唯有那些时日,作为族群中最弱小者的它才能顿顿吃得满嘴流油,胃里积蓄了满满的鼠肉。
没有哪只食肉动物能聪明到,去分辨这肉中所含的病菌。它们远没有这样的智能。当獭群饱餐了几顿鼠肉后,往日夕阳西下时群獭聚集在水面上引颈长嚎的景象转变为了一片尖锐的咳嗽声,往日矫健的食肉动物成了一群东亚病夫。其在水中游动的速度也愈发迟缓,有时那蠢笨的鲇鱼在水底轻轻搅动几下,让河底的淤泥散开,形成一道障眼法,群獭便束手无策坐视其逃之夭夭。换作以前,它们直接憋住一口气越过污泥穷追不舍,现在哪怕多在水底待一分钟就会头昏脑涨、四肢无力。它们当然不会把这样的毛病归咎到那些香甜的老鼠肉身上,如还有死老鼠漂来,它们仍然会来者不拒。
当年肆虐欧洲的鼠疫如今又在这远东边陲之地卷土重来。这竟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是几乎在一瞬间就爆发了,并不仅仅是野生动物受到影响。先是许多大牲口出现萎靡不振的状态,如散养的牛马驴骡,接着是鸡鸭鹅开始丧失生命力,最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接二连三地病倒。
财主家的高墙大院好像阻隔了病魔的侵扰——他们衣食无忧,有足够的余粮去养猫,也有足够好的医疗条件,患病的老鼠在视死如归进入财主大院时,未等发病就被猫吞进了肚子里。
除了猫,生命力顽强的猪对鼠疫病菌也有较强的抵御能力。猪对老鼠肉也情有独钟,花宾似乎也在幸运儿之列,他打开猪圈的门,他豢养的猪便把老鼠挡在外头。
他思考,往年的老鼠虽然也有,但通常不至于数量如此之多,因为它们的自然天敌会把它们的数量抑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其中包括狸猫,狐狸和野猪。尤其是野猪,为了寻找老鼠、田鼠,野猪群常常把农田重新犁了一遍。在不常翻耕的土地上,鼠类常泛滥成灾,而只要野猪一来,任何一个鼠洞都不会被遗漏掉。结果使许多大好农田变成了荒凉的凹陷地。可今年大旱,由于土地干硬,没有一位农民抱怨野猪的危害——它们无法在这样硬实的土地上拱掘,庄稼作物因此得以幸免,老鼠和田鼠也因此得以壮大。
花宾却因此而受益匪浅——他终于为他的小猪找到了一份工作,终于把许多猪从屠刀下拯救出来,把它们赶到了满是鼠洞的耕地上,让它们随意捕食。满足了猪的口腹之欲的同时,也减轻了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