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籁之音(1 / 1)
十一月十三日,这两天又是阴沉沉的,倒是和王桐此刻的心情相呼应。
他在家里闲坐着,俊俏少年殉道般的死亡,让他对比斗也兴味索然,云娘母子的失踪更是让他心神不宁。 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所措,心中仿佛憋着团火却无法排解,傅唯俊说断金楼又有了什么新宠,也被他一口回绝了。 正不知奈何处,冯铨上门拜访,还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杨太尉身体痊愈,重新出来议事,并且向太子举荐了仁公子周锦波,使其出任七品武义大夫,实授钱塘县令, 二是周锦波当日就向皇帝上了条陈,请求重新开放城门,以便城外的难民进城乞讨,显示朝廷的仁德,并且已经获准。 神武皇帝虽不管一般政务,但却仍掌握禁军防卫,开闭城门太子也无权干涉。 王桐对于仁公子印象不错,杨老太尉能推荐他本来是一件好事,但一想到那双混浊的老眼,王桐莫名的不舒服。 不管怎样,重新开城门也是好事,至少又能见到项新虹了,想到这,正是郁闷的王桐精神一振。 也不知道傅唯俊跑哪里去了,这两天都没见着,王桐也懒的理他,便立刻带着冯铨前往不愁巷。 街市依旧热闹,街道铺着青石板,虽是冬季,但是道旁栽种的香樟广玉兰棕榈冬青松树,仍旧让整个城市显得郁郁葱葱, 徜徉其间,王桐似乎能闻到文明的味道,拐进闹中取静,绿树掩映的不愁巷,他瞬间似乎有种错觉,这不是在千年前的古代,而是在寻找前世某个隐藏很深的咖啡屋。 赶到流玉轩的时候,果不其然,久违的三人组正在那表演,只是稀稀拉拉的没几个观众。 一些时日未见,项新虹更显消瘦,额头上仍然缠着那块黑布,她先是唱: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 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衣尽典,寸丝不挂体。 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 思之,虚飘飘命怎期? 唱一会又开始说: 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非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可买。 不想婆婆抵死埋冤,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 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 唱的卖力,王桐在旁边听着,却是暗暗摇头。 这是《琵琶记》,说唱结合,也是流行的曲目,只是并不适合项新虹,完全发挥不出她那空灵飘逸的特点,只能说是时代的局限性。 想到这,王桐突有个念头:何不教她几首好歌,也算是开风气之先。 那边项新虹又在唱: 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 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 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 看到王桐后,项新虹仍旧是态度从容,独臂一甩袖子,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公子别来无恙。 王桐的心中竟然有些慌乱:项姑娘,你们来的好快,城门一开就进来表演。 城外缺衣少食,日日挨饿受冻,实在是难捱,进城来好歹能赚些吃食回去。 王桐想起观澜阁上灯火辉煌纸醉金迷,断金楼里一掷千金,便说道:观澜阁也不过歌舞,却能日进斗金,似你们这般歌艺,却只赚的几个小钱。 韩小叶在旁边说道:观澜阁那等排场,那等门面,我们哪里能与之相比? 此前的王桐虽是少年,心态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但此时已经变了,不再似原先那么消极,直截了当地说道:项姑娘,门面排场这都是形势,说到底靠的自身实力,恕我直言,你们这些曲子单调乏味,以你的唱功实在可惜了,我这里有首新歌,不知你是否愿尝试一二? 项新虹大感诧异,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愣了一下,与旁边同样诧异的陈嫂韩小叶面面相觑。 只是现在的王桐,似乎有了一种热情的感染力,让她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说道:愿闻其详。王桐便开始哼唱起来,逢音调起伏之处还用双手着重比划。
刚开始听到前奏时,项新虹等人脸上既是尴尬,又是古怪,听了片刻之后,她们的眼神便渐渐亮了起来。 也许只有内行人才能听出门道,后边站着的冯铨则是哭笑不得,这哼哼唧唧地都唱些什么?驸马爷原本看着挺稳重的一个人,这突然教乞丐唱曲子,疯疯癫癫的怎么回事呢? 项新虹记忆力惊人,听着王桐唱了两遍,已经知道了八九不离十,不由得有些跃跃欲试。 王桐心领神会,重新回去坐了下来,三人组也准备了一下,开始试着演唱。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你勇敢,我宿命,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 蓝的天,蓝的海,难为了我和你。 项新虹的歌喉仿佛空谷回音,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很快就让人忘掉她只有一支手臂,仿佛直面一个清澈的灵魂。 什么天地啊! 四季啊! 昼夜啊! 什么海天一色, 地狱天堂, 暮鼓晨钟, 心永远一起, 却总是分离, 风烟袅袅,轮回成空,若天籁,若梵音,似抒情,似忏悔,有无奈,有反省,寂灭虚幻,王桐心中感慨,这是真正尽情的歌唱,真正尽情的享受,不论是歌者还是听者。 此时即便最迟钝,最无趣的人,在一瞬间似乎也能触摸到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就像是除了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人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的体验,超越肉体而接近灵魂的。 听着歌声,就像喝着一杯琼浆玉露,清爽滋味让人长久回味。 好不容易唱完了,瘦削青紫的项新虹已经有点微喘了,她过来致谢道:多谢公子赐我新曲,不知此曲何名? 飞鸟与鱼。当然了,我只是教你旋律歌词,具体编曲还得看你们自己了。 项新虹默念了两声飞鸟与鱼,心想不但曲子奇异,曲名也是古怪,嘴里喃喃道:世上竟有这般曲子? 王桐说道:《琵琶记》之类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你唱来念去,费了老大劲,听着也只是如风过耳。此曲却不同,虽有些古怪,却适合你的嗓音,能发挥你的独特才情,听者既能入耳,又能入心。 顿了一下又说道:文章需直抒胸臆,才能得性灵,所谓&039;作诗不可无我&039;。唱歌也是如此,理应歌以载道,抒发真情实感,岂能絮絮叨叨,混同于那说书人,到头来只图个热闹! 项新虹听着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王桐仍旧是侃侃而谈: 只要曲子合适,歌声优美,不怕没有听众,观澜阁装饰再华丽,食物再精美,却又怕他做甚,歌者说到底拼的还是实力。 项新虹听着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如果歌唱能升华到这样的境界,能成为与写文章并列的艺术表现形式,歌者也就不再是下九流的卖艺人,而是真正的艺术家了。 对于项新虹这样把歌唱作为精神寄托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无上的荣光,是自身尊严和价值的最高体现了。 她的眼神里有盈盈的泪光,给王桐深深行了一礼,这一回是真的满含敬意。 冯铨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他是进士出身,向来信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听着驸马将唱小曲儿的与文士并列,感到荒谬又可笑,只是不好当面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