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海底(1 / 3)
海平面已经没过我们快艇两翼的隔板,一绺绺半透明的液体漫进了艇内,现在,我们脚下已经是湿润粘稠的一片,林用手指拈了一些,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咸味儿,跟盐巴一样。”天,我实在佩服这家伙的镇定自若,相比林,艇上的其他人就显得相当惊慌了:有的瘫坐在地上,绝望无力地看向深沉无光的天空;有的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声震寰宇;有的还在疯狂地摆弄着手里的设备;有的正浑身战栗,呆呆地靠在旁边……我是这个正浑身发寒的怂货。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它的确让我双腿发软,让我双目空洞,让我脑袋混乱,那些传入我耳中的吵闹声与我无关,映入眼帘的景象也不关我事,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拉着林来这鬼地方呢?
我已经能想象到若干分钟后我是如何被闷死在这该死的,粘稠得就像一锅粥一样的鬼东西里了。我亲爱的欣还在“光中号”上,她就要为我守寡了,不,我不需要她为我守寡,我们的故事只要我的伙伴们不说,所有人不会知道的,她会找个比我帅,比我有钱,比我聪明的男人;总之比我这个烂怂货强多了;只是我一想到她在别人怀里,我的胸就更闷了,我的心就像被扎了一千根刺;我的爸爸妈妈们该怎么办呢,他们此刻会不会有所感知?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而难过;我这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要陨落在这一方异国他乡吗?警察怕是连我的尸骨都找不到……遗书,对,遗书是有用的!尸骨都找不到,难道还指望遗书不会在这汪洋大海中销声匿迹吗?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后事如何,有它自己的造化,即便我有再大的不甘又能如何呢?
林将我的双手放到他的手心里,一股温暖包裹着我的双手,我身上的寒冷这才好了一些,精神也略作安定,他的眸子安静而稳定,甚至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容。
“林,你真勇敢,我做不到不怕死。”
“我怕,我怎么可能不怕呢?但我看到那个姑娘我就不怕了,而且,我有一种预感,或许我们死不了。”
借着昏黄色的应急灯灯光,我顺着林的目光看过去,那位额有疤痕的姑娘稳稳当当地坐在位置上,她双唇翕动,手指在空中有节奏地划动着。我仔细观察着她的脸,黑色的眼珠闪着光,那道蚯蚓似的疤痕沉睡着,似乎沉浸在她的嗓音中,两只嘴角在翕动间居然保持着一致向上的姿态——她在低声吟唱某一首古老而轻柔的歌谣,她在微笑,这才是人最真挚的微笑,我想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她们的五官虽截然不同,但这笑容是一类的;她漆黑色的眼眸里仿佛藏了一整个温柔得令人沉醉的世界。我听不清她吟唱的歌谣是哪首曲子,也不知道这样的微笑可以持续多久,更不清楚她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使她如此安定,而显得慈爱。但我与林一样,被她的神态和歌声深深吸引住了,并使我不再胡思乱想。从那双晶莹的眼睛里,我真地相信了林说的话:“或许我们死不了。”
当这艘艇内充满了海水时,也即我们的头顶淹没在海中时,窒息的感觉恍惚间消失了,人们几分钟前不绝于耳的挣扎声也消失了,海水紧致地贴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竟给我一种舒适而温暖的触感,或许我是在梦里泡温泉;可它是怎么回事呢?我说这些液体,它们顺着鼻孔缓缓挤进鼻腔,却并没有让我呼吸不畅,准确来说,我现在不需要通过呼吸得来的空气维持身体的氧气供给了。我体会到了比鱼更加“如鱼得水”的体验,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放大、吸收精华。而从口鼻呼吸到用毛孔呼吸的变化,仅仅在一瞬间完成,我的器官和血液没有给我任何异常的警示。此刻我有理由怀疑这些液体存在的地方才是人类永恒的归宿,bj、祁县、迪拜、多哈的影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喧嚣的人类社会从记忆中变成一堆堆无用的碎片。
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感觉么?真的没有任何痛苦。或许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脱离躯壳的灵魂了,下一步,该有什么东西出现,指引我前往地下阎罗殿了吧。我心里胡乱猜想着,却没试着把双眼睁开,主动选择的暗,总比真实的黑让人安心得多。
有一条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睁眼,光明复现,是林,他一如既往,在我身边。他张开嘴说话,一边观察着我的反应,在这神奇的液体中,我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液体进入他的口腔,却并没有给唇舌带来太多压力,他自如地活动嘴唇和舌头,只轻轻一吐,这种液体即被他全数吐出,我看到他吐出的液体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泡泡,它们向上飞升,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我们随着这艘快艇下沉,自它完全浸入到海水中后,下降的速度就快了很多,应急灯发出的黄色光线在这液体中传播,呈现出波形,一部分波状光仍停滞在艇身之前所处的位置,看起来很是奇异。我看到在我视线中出现的,即和我们一样仍待在艇内的,算上那个正半只脚踏出艇身的男孩儿,现在只剩下了七个人:我和林,中年大叔,王炎哲,那个姑娘,还有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至今认为睁开双眼的印度人,包括叶利助手在内的其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头黄色卷发的男孩儿鼓足勇气,此时终于跳出了快艇,我站起身来看,他单薄的,赤裸着上半身的身躯正更快地朝下跌,他头朝下,双臂摆动着,动作就像是自天空俯冲而下的一只,呃,猴子,当然没有孙悟空为妖王时的威风,在他的身体底下,隐约有几个黑点,与此同时,我望到了来自于海底的光源——一大片散发着黯淡光泽的海底区域。
我想象中的海底世界应当时以冰冷的黑暗为主基调的,但这一片海底发亮的存在却照亮了周围海水中的空间,虽远算不上亮堂,可也与黑暗有着本质差别,我这才发现我们周遭的液体中存在着极淡的紫色光晕或者光圈,正与那一大片海底区域散发着一样的色彩。从我们所在的深度俯视,那片区域像一丛面积巨大的紫色珊瑚,但那紫色并不纯粹,混杂着黑色、绿色,甚至金色。
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中,除了这艘正在沉没的已丢失动力的快艇和几个正在变成黑点的人类,没有任何东西,更不必希冀正常情况下可能出现的鱼群。仿佛我们的存在,与过去的世界,格格不入。我静默着,坐下,等待着。
我们距海平面,离陆地越来越远了,周围的环境却在慢慢变亮,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明知我们生还的机会正逐渐渺小,心底却始终平静,甚至隐约地兴奋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整天,总之,当紫光漫天闪烁,视物清晰如正午白昼之时,林再次拍了拍我,不过这次,他拉起我的胳膊,于是我和林看到了我这一生经历中绮丽壮美到难以用语言文字描述出来的海底世界,任何人类所创造的文字,都无法形容面前的景色!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可能用自己拙劣的笔触向读者们还原我看到的画面,我敢保证,亲眼所见者,无论是总统还是乞丐,都会愧服于这方紫色世界展现出的堪称伟大的气魄。
这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不,应该说是森林海!其间散播着无数道奇幻的紫光,这些紫光漫无目的地待在树冠上方的海水中,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呈现出矩形、圆形这样的规则形状,有的光弯曲如发带,绵延数里,有的变幻成各种我们不能准确识别出的动物或植株,有的似一枚原子弹引爆后产生的蘑菇云,有的如一座小山巍然矗立,遮盖了几十棵树木的冠顶……但它们并不维持同样的形状,总在无由地变换着姿态,它们的密度堪比开国大典时天安门广场聚集的人群。而从紫光不断移动产生的间隙中,我们能看到一棵棵高矮不一、错落有致的区域,我们能看到地底生出的宝石、珊瑚,或者其余各类奇花异草,它们有一些金光灿烂,有一些碧绿幽深,有一些青黑发亮,这就是我们之前在紫光闪烁间看到的一些杂色。
放眼望去,海底平坦,这紫色的森林绵延几十公里,无边无际,高低错落的绿色树冠与其上浓重的紫色光交织其间,虽是紫光更甚,但在这更为广阔但寂寥的海洋中仍彰显出它的独特、美丽与生命力来。可能有人讨厌紫色这一色系,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的紫色,绝与那些赋意庸俗、落为下品的浅紫、黑紫、粉紫、蓝紫,甚至深紫毫不相干,它的色泽的确偏浅,但其中所有人都能从中看到一种纯粹的、理想的意蕴,在这样的紫色面前,我一边极贪婪地欣赏,一边又因它而深绝羞愧。我感到我的心灵在重生,我的品德正进行着清洗。
快艇降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艇上的印度人手舞足蹈,他不再跪拜求神,而在狂欢;从其余的人的脸上,我也能看出兴奋来——的确,有什么地方比这更像神明居住的地方,即使不是,可这些神奇的紫色光只让我们见到就在治愈净化我们内心的肮脏与丑陋了,这已经是一种神迹了。我想到了菲巴人的部落,他们的“净化”堪称卑劣,简直是小孩子般的幼稚。快艇在刚才就进入了浓郁紫光的怀抱。与此同时,我的耳朵像被人摘去了耳罩一般恢复了听觉。很快,艇身穿越紫光,开始触碰到那些神奇树木的枝叶,我们正在越过一片外形与杨树林几乎没有差别的树林,当我们乘坐的现代化机械即将触摸到那一片片绿色的巴掌大小的叶子时,枝条们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姿势蜷曲,等这艘快艇完全脱离时,枝条又会舒展开来,我抬头看到像蛇一样盘踞起的长长的枝条正在舒展,它盘起的时候至少有二十圈以上。
我们安全地降落在这片杨树林下的空地上,杨树随意生长,间距约在五米,但这艘长达十余米的快艇竟恰好能在杨树林中容身,像是我们降落下来的地点早已被这方世界的主人选定好的一样。不过,当时我来不及思索这些,我的注意力就和其他人一样被离我们极近的一小窝矿石吸引了。
“你们看那儿。”王炎哲向左前方伸出指头,其实,不消他指,这抹惹眼的金黄色即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在人们对物质生活极度吹捧的年代,黄金一般的光泽无疑最能吸睛。
王炎哲先一步从艇里跳出来,我落后一个身位,林和其他人跟在后面,海底的土壤松软却不易坍塌,我们似乎行走在一张巨大无比的地毯上,行动的确要比陆上困难一些,但极为有限,我们并未感觉到明显的阻力和压力。
这株杨树大约十五米高,树皮呈现出淡白色,它的树根在地面上裸露了一小部分,不同于陆地上沾满泥土和灰尘,海底杨树的根看起来像一根根玉条,它们互相缠绕交合,又延伸至海底土壤深处,就在这些“玉条”覆盖之下,一窝散发着金色光辉的矿石埋藏此间,熠熠生辉,这一小窝金色矿石约有二十几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这不会是金矿吧?”王炎哲蹲下,拾了一小块这样的金色石头放在手里把玩。
我也拿了一块,触感冰凉,我在想,假如这真是金矿石,怕是含金量最多的金矿石了,因为它闪现的金色太过夺目,甚至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