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云疏(2 / 3)
方慰亭做主惯了,向来只有他发号施令,哪里会听别人的话。徵端也不敢驳斥他,只得顺着他问道,“那依父亲的高见,什么才是真正的洋务?”
“真正要办洋务,还是要从实业办起,李中堂的路子是对的,办轮船、铁路、电报,采矿、制造,光买洋人的不成。不然等打起仗了,洋人能把最新的轮船大炮卖给咱吗?关键还是要办自己的军工厂,训练新兵,这里头又有个重中之重,便是用人,办洋务一定要用自己的人。”方慰亭瞥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崽子口里说着高见,心里却在骂娘。中体西用四个字早就说得烂了,但真正懂得这里头的根底的,又有几个人?”
徵端心里一动,倒没想到父亲竟这样世事洞明,什么都瞒不过他,也不敢暗自腹诽,垂头道,“儿子不敢。”
“用人重要,但用人也难,”方慰亭顿了顿,看着眼前已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不免也有些唏嘘,“你如今回来了,更需多学得恭谦谨慎些,不可跟着老五厮混。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天天只知道叫堂会、吃花酒,败尽了我的名声,早晚有一天要把他赶出去。”方慰亭提起老五就生气,说着便猛地咳嗽起来。
方家的五少是才子做派,自诩风流,又因为与徵端年龄相近,兄弟俩自小便交情最好。徵端一壁为父亲轻轻拂背,心里却想,父亲说五哥的话未免过苛了,自己家中尚有九房姨太太,怎能让五哥不有样学样?方慰亭是何等人,瞥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小儿子肚子里是什么心思,冷哼一声道,“你这孽障,又胡乱想什么?老子十六岁便在吴军门帐下,二十岁统兵平叛,哪像你们几个这般混账。”他怒气直冲,咳嗽得更厉害了,徵端大惊,忙垂下眸去,心道父亲难道是自己肚里的蛔虫,又是装了什么窃听电报机在心里?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你既回来了,就该接过你三哥的差事。你好歹也是你母亲跟前养大的,与老四老五他们不一样。”一番长谈,徵端本来感觉与父亲亲近了不少,可听到这里忍不住心中一冷,接口道,“儿子正想明日去西山接太太回来,眼见得要入秋了,那边比城里湿冷的多,冬天怎么好养身子?如今府中事物一概都叫二妈掌着,于理也是不该。”
这句二妈大有来历,指的正是方家如今管事的二房太太顾氏。方慰亭年轻时素有风流之名,陆续娶了九房妻妾。这位二房太太顾氏,正是他从前科考不中人生落魄时,在花街柳巷里结识的风尘知己。方慰亭素来看重她,家里一切事物都交由顾氏打理,府中都称一声二夫人,形同平妻一般,方慰亭正头的原配太太反倒备受冷落。
可徵端却是在老家宅子里由大太太抚养长大的,对大太太的感情格外亲厚些。这次回来,又听说大太太不肯搬进总统府,却在西山上寻了个院子住着,徵端心里愈发不忿。
方家的两位太太形同水火,这些事早在坊间议论遍了,只是无人敢在方慰亭面前提起,冷不防听到徵端竟提起妻妾之争,方慰亭不免有些尴尬,“你母亲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好,时常咳嗽,这半年愈发厉害了。西山比这边清净,你二妈又为她配了护士大夫,照料得精心。”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出口,大夫诊断大太太得的是肺痨,这病极易过人,如今府里上下百余口,怎能让病人搬进来。
徵端不肯粉饰太平,点头道,“二妈自是考虑周到的,就怕过了病气来家里,就更不妙了。儿子明日既要去探看过太太,只怕也会沾染了病气。也罢,儿子明日就不回来了,索性与太太做个伴。”
方慰亭瞧他的眼光便有几分严厉,“你二妈倒是薄待你们娘俩了?”
“儿子不敢。”
“你还有啥不敢?”方慰亭语声不高,平日里都说一口地道的北方官话,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只有他气恼的时候才会冒出一点汝州的乡音。
若是平日里下属见到这样的情况,早跪地请罪了,可偏偏立在他面前的,是他亲生的儿子。方徵端抿住了双唇,神情分明是不忿的。瞧着他酷似自己的眉眼,一身洋派的制服笔挺,倒是比自己年轻时更高了半头。方慰亭等了等,见儿子始终不说一句服软的话,忍不住心头火起,将藤杖朝天举起,扣动了藤杖上的暗道机关。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原本栖息在树上的一大群乌鸦被惊动,顿时振翅而起,一时间天空上竟暗了一片。而几乎同时的,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近百人围在父子周围。
徵端转头一看,满地都是全副武装的侍卫跪听候命,一概都是新式的黑衣黑帽,唯有帽檐上的金徽亮的晃眼,为首的正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侍卫长徐远生。
动静闹得这样大,早有人去叫如今得宠的九姨太郭氏。此刻九姨太踮着小脚,来得倒是极快。只见她着一件高领袄裙,几乎要遮住半张脸。一双极精明的眸子打了个转,打量着这僵持而立、瞪眼似乌鸡的父子俩,语声轻快地笑道,“哟,这唱的是哪出啊,咱们六少爷好不容易回来,瞧老爷这架势,倒似要把六少爷吃了似的。”九姨太还不满三十,论年纪也不比徵端大得了几岁,但她最是个爽利的性子,一口脆生生的津门口音,平日里妙语连珠,总能把方慰亭哄得眉开眼笑。九姨太本是津门的贫家女,因生得貌美被当时的直隶总督孙武毅看中,将其献给方慰亭。徵端离家时,这位九姨太刚进门没两年,那时还不大显山露水,想不到如今竟这样得宠。
方慰亭素来喜欢九姨太的口巧心灵,许是听了最宠爱的这位姨太太的劝,方慰亭冷哼了一声,将藤杖丢在地上,转头斥道,“这逆子。”
九姨太忙过去扶住了方慰亭,拿着手帕轻抚他的背部,一壁笑道,“老爷别生气,都是亲生的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打折骨头连着筋哪。”又扭头对方徵端道,“六少爷,还不快过来搀着点儿。”徵端硬着头皮过去,从另一边搀住方慰亭。只见九姨太灵巧的在前引路,不多时便引到了方慰亭平日起居的居仁堂。
这原是前朝太后所居的仪鸾殿,一气五间正殿,着实气势恢宏,倒比宫里的保和殿还要阔气。可惜庚子国乱时被烧了,辛丑年后,为了向洋大人们示好,老太后把这里翻修成了中西合璧的西洋楼样式,又叫海晏楼。
海晏楼分为南前北后两个楼体,高墙深院自成一体,四面用回廊相连,按照西洋形制,也不用砖木,全以白玉石砌砖墙承重,桩栅直接架在砖墙上,楼上有窗数十扇,皆仿着西洋样式做成珠贝状,窗上镶嵌着彩色玻璃,楼间石柱粗短,山花微弧,曲线一概都是柔和的,徵端在德国时去过罗赫尔修道院,便知这风格是巴洛克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