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云疏(1 / 3)
癸丑年立秋前几日,这会儿正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连树上的蝉鸣也减弱了,似是知了也耐不住这样的高温,连叫声都有些有气无力了。今年难得是个太平年岁,又逢上酷暑难耐,京里的富庶人家十户里倒有八九户,早早地去西山避暑去了。
徵端其实是三个月前启程的,那会儿还没入夏,一纸急来的电报匆匆结束了他在德国的学业,电报上只有四个字:父嘱速归。这一路风尘仆仆,先从德国乘火车至法国,再从马赛上船,乘上了英国冠纳公司的邮轮,一路上辗转走了百日才到天津。下船还来不及休整半日,便径直被接回了家。
说是回家,可如今这个崭新的大总统府他也是十分陌生的。犹记得四年前离京时,家还在铁狮子胡同,自打两年前父亲升做了大总统,便搬入了新华宫。此时车子进了新华门便停了下来,一女子迎在内门处,朝他一鞠躬,朗声向他问安。徵端留神瞧去,却见那女子相貌倒是寻常,五官眉眼也无甚出彩,瞧起来十分寡淡,唯有一张瓜子脸白皙得惊人,倒算是一点别致之处。这女子他是第一次见,但常与家里兄弟姊妹通信,也知道父亲身边如今有一位掌着实权的机要秘书,名叫吴碧贞,想必就是眼前人了。念及至此,徵端哪还敢小觑,便向她还了个礼,唤了声,“吴小姐。”
吴碧贞对他笑了笑,细长的眉舒展开来,“六少回来了,大总统正等着您呢。”说着便在前引路。在国外女子能参政议政的便不多,何况是在素来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中华之邦,徵端心里不免暗暗称奇。三姐曾寄信来说,如今共和,女子也能议政,京里鼎鼎有名的便是“一吴一沈”。
眼前的这位吴碧贞正是“一吴”,她做过《大公报》的第一位女记者,凭着妙笔生花的好笔头,又被引荐入总统府谋了这样显赫的差事。而另“一沈”的名头,徵端也略知一二,指的是如今在京里掌着实权的九门提督江朝宗的干女儿,却不知又是位什么样的脂粉英雄。
一路胡思乱想,已过了东八所,只见吴碧贞驻足道,“六少,大总统就在前头了。”徵端远远地瞧见父亲站在中海边的柳树下——头戴一顶绒面的八棱瓜皮帽,身着绛色的葛纱袍,四年不见,倒觉得父亲的身形似是更瘦小了些,连背影也有些佝偻了,显出了一点老相。他不由眼睛发酸,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语带哽咽地叫了声“爸爸”。许是被他的声气所触,父子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寒暄,两人便沿着海子西侧的墙边慢慢踱步,这里从前是内禁,不同于宫内少植树,中海与北海的夹岸遍植榆柳古槐,古木粗壮,蔚然成荫,间或紫竹成丛,葱郁的枝叶间掩映着黄绿的琉璃瓦顶,愈发衬得这片海子静得似一块无瑕的碧玉。
父子两一前一后地走着,踏在焦脆的竹叶片上,发出毕剥的碎声。徵端略抬了抬头,只见父亲走在前面,外褂洗的略有些发灰,一根藤制的手杖包了铁皮,敲在地上笃笃可闻,另一只手里捏了一对核桃,红澄澄的,捏起来“哗哗”作响。谁曾想到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个老叟,寻常的好似一位乡间的老学究,竟是如今声名赫赫、威震天下的大总统方慰亭。
说起方慰亭年轻时的经历,许多人都嘲笑他读书不成,这才去投军,若在前朝的官员里,绝对算不上清贵。他十七岁投笔从戎,二十二岁赴朝鲜平叛,因有知兵之名,随即名扬天下。又历维新、拳乱,至李中堂过世后,受命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已是海内威望第一人。谁曾想宦海沉浮,老太后和先帝相继驾崩,幼主继位,又轮到了醇亲王摄政。摄政王与方慰亭素有罅隙,不等其发难,方慰亭先行称疾,卸下所有兵政大权,返回老家彰德垂钓度日,乐得做一个田舍翁。
徵端总记得,父亲在老家时写过几首渔舟诗寄来,中有一句叫作“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那会儿年纪尚小,不懂这诗中含义,倒是当时略长几岁的大哥读了这句,笑着对他们兄弟几个说道,“爹要回京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轰轰烈烈的旧朝到底翻揭过去,徵端离家去留学时,父亲还领着前朝内阁总理大臣的衔儿,等他回来时,父亲却摇身一变,又成新政府的首任大总统。
只不过四年不见,这次回来,父亲却显而易见的老了,两鬓鲜见的有了霜色,皱纹亦深了几分。徵端正分神间,只听方慰亭问道,“你此番从德意志回来,可有什么不同的体会?”
这问题在回国的路上,心里已预习了不下十遍,没想到一见面父亲便要考教,果真被三姐猜中了。徵端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敢怠慢,忙道,“儿子在柏林大学学习,虽非军校,一年也要参加两次陆军演习训练。德意志人颇为结实且能吃苦,儿子刚去时,常见十三四岁男儿便扛步枪,负重可行十余里,儿子勉力跟上,常觉不足。”方慰亭听罢,唇边却浮出一丝讥意,回头看他道,“你自幼虽不说锦衣玉食,但你母亲也把你养的金贵,哪里知道练兵的苦头。”方慰亭讲究“抱孙不抱子”,对几个儿子素来严苛,徵端早习惯了父亲说话的语调,只应道,“父亲说的是,儿子自觉惭愧,于是奋起追赶,训练无分寒暑。这三年下来,如今儿子参加训练却也与德人无异。可见非我国人孱弱,实乃训练不足之故。”方慰亭不屑,便摇摇头。
“此其一也。”徵端身板挺得笔直,不动声色道,“练兵需人人尽练,方可备战时之需。此其二也。但知耻而后勇,乃是我国人奋起之关键,此其三也。”
方慰亭微微讶异,不由多瞧了他几眼,此时两人已走到了中海北端的福华门,这里有一座七孔石桥从水面上窄处通过,衔连着东岸的水心榭,方慰亭略一驻足,转头瞧了瞧那水心榭,便往东边走去了。说实话,这一路风尘,自下船马不停蹄赶回京里,连一口水也没顾得喝上,哪有不困顿得道理,可徵端仍打起了十分的精神,忙跟了上去。
万善殿西侧,阔大的一片湖上碧波粼粼,云水与楼台交映,近岸处有一水榭,四面极为开阔,正中矗着一座螭首龟趺的高大石碑,正是前朝高宗皇帝的御笔。方慰亭走到碑前,用手慢慢抚着碑上四个大字,食指微屈,似在模仿着笔意。徵端知道父亲爱字如痴,也不敢轻易打扰他,便侧首向岸西望去,万善殿前有一排抱厦,皆面阔五间,一概卷棚歇山式,黄剪边绿琉璃瓦,煞是好看。他闲着无事,默默数着檐上脊兽,又想起老话里说宫里的“正脊不掩上唇,垂脊不掩下爪”,倒起了点顽心,如今真住到宫里了,什么时候倒要爬上殿顶看个清爽。
“适才你说的那套,都是纸上谈兵的话,”方慰亭忽然开口道,“真要用兵打仗,光靠嘴上功夫是不行的。你说在德意志学的轮船电机,怎么周大人来信说,你在学甚么哲学?”徵端心里一慌,不想老父远在万里之外,消息竟这样灵通,忙道,“在德国可以同时读两三个学位,这只是儿子因为好奇,胡乱读的辅助学位而已。”
方慰亭郑重其事道,“去洋人那里,学学技艺工程之法,师夷长技即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断不可颠倒主次。须知洋人的国家建了才几年?哪里懂什么高言大义?至于什么哲学之说,实在荒唐。”
虽然有父亲惯压的积威在,可徵端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儿子跟随哈德曼先生做学问,这位哈先生虽然年轻,但颇有见识,儿子这两年感觉收获不浅。”方慰亭心里不悦,耐着性子问道,“这个哈夫子是教什么的?”徵端道,“先生主讲意识,譬如一个事物的价值是绝不会变化的,它在一种永恒的意识中……”他还没讲完,便被方慰亭不耐烦地打断,“这不就是阳明先生的心外无物吗,你就是正经学问读得太少,一味去读新学,还以为所见皆是稀奇,殊不知西人哪懂什么,都不过拾我前人牙慧。”徵端还想再说,可方慰亭却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我早打过招呼了。明日你就上陆军部去,先去见见段芝泉,好生听他安排办差,不可出了疏漏。”
段芝泉是如今的陆军总长,是从小站练兵时便跟在方慰亭身边的心腹了,几次随着带兵平叛,在军中更得了个“三杰”的名头。徵端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不想父亲这样快便安排了自己,连忙道,“儿子这次回来,只是暂歇一个秋假,课业还未念完,过了中秋便该回去的……”不容他说完,方慰亭只摆手,“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还真是为了求功名吗?懂点洋务便罢了,难不成还指着你中状元点翰林?这次回来,就不用再出去了。”徵端哪肯死心,又争辩道,“儿子已读了四年,只消一年多便可拿到学位了,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小时候父亲常教导儿子,做事切忌半途而废,儿子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想不到儿子竟然拿他的话来教训,方慰亭又好气又好笑,“教训你许多话都没记住,独独与你老子对着干的时候,你倒记得清爽。”方慰亭行伍出身,只是几十年宦海沉浮,养移体居移气,身上的匪气早消磨不见了,也只有在儿子面前,才会偶见这样的疾言厉色。若是换了旁人,只要见他板了脸孔早吓得伏地请罪了,可也只有徵端敢继续顶撞,梗着脖子道,“儿子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时候?”方慰亭怒急反笑,他猛然咳嗽了几声,徵端忙去搀他,可方慰亭一摆手,自个儿扶着石碑慢慢坐下,说道,“别觉得你老子老土,当年帮着老中堂襄理洋务,那会儿我也就你这么大。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洋人啦,他们有几斤几两,没人比你老子更清楚,”方慰亭的目光从石碑上挪开,渐渐转到儿子身上,慢慢说道,“要兴国,需洋务,这道理五十年前就在讲,把大清都讲亡了,也没人讲明白。老太后到死还在念叨,这洋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皇帝想得更简单,以为洋务就是把洋人那套治国的法子生搬过来,殊不知这样做纯粹是自取灭亡。”徵端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方慰亭哪里会容他说话,摆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道,“老太后总算是个明白人,知道这办洋务的法子不对,把小皇帝困在这灜台上困了十年。十年啊,也不是没试过别的法子,老太后见洋人炮坚兵强,以为大把花银子,把舰队火炮买来就是办洋务了,这又是另一条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