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天浮（3 / 4）

“三姐从小少病少灾，身子也比别人壮，”徵端冷哼道，“她若是真是得病去的，倒就罢了。可若是孙家害了她，我绝不饶他们。”他说着双手攥成了拳头，显然内心是极其愤怒的。颐清叹了口气，想起二夫人与四奶奶的话，却有些犹豫没有说出口。徵端嘴角抽起一抹讥意，“怎么，你害怕了？这时候送你回去，还来得及。”

“不是害怕，”颐清轻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临出门时四弟妹和二夫人的话。”徵端望定了她，“她们说什么了？”颐清捡了其中关键的几句说了，徵端越听脸色越黑，冷声道，“她们竟打的这样的主意。人命关天的事，却被她们说得轻描淡写，难不成竟让咱们稀里糊涂揭过了？那是想也不要想的。”颐清心里认同，不由点头道，“若是自家人不为三小姐讨还公道，还能指着谁？六弟如有什么不方便问的，需要我去问，只管交由我去办。我是女眷，只怕问起话来也容易些，倒不必上来就得罪了他们。”徵端瞧着她的目光十分玩味，“孙家在天津十分有势力，你不害怕？”

颐清重重地摇了摇头，“我不怕，若是还能为三小姐做点事，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徵端嗤笑道，“放礼炮都怕，这会儿倒胆大了？”颐清面上有些发红，分辩道，“我不是怕放炮，是刚才没有防备，吓了一跳。”

徵端点了点头，“一会儿到了天津，估计还有这么三声。你不要怕，这是放给孙家听的，也叫他们醒醒神吧。”颐清鼓起了勇气，也将双手握了拳头，“决不能教他们欺负了三姐姐。”

“你若真有心，到了孙家，真有一件事可以做。”徵端双目一闪，好似重新打量了她片刻，低声说了几句话。颐清将信将疑，“这样真能成吗？”徵端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吊起半边嘴角，“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车厢内的电汽灯渐渐暗了下去，颐清忙了一日，终觉得有些困意，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徵端瞧着她渐渐睡熟，忽然又想起了过了世的三哥，不免有些感慨。

那还是六年前的时候，刚过完年，父亲就得了程家老爷的信，要送程颐清来京与三哥完婚。徵端记得很清楚，就是收到信那天，三哥生平头一次顶撞了父亲，原来他早有了意中人何疏影，执意不肯与程家完婚。父亲最守信诺，气得不轻，便将三哥拘在家中，不许他出去。

程颐清到京那日，三少仍在关着禁闭。太太急的无奈，便命德娴带着五哥和他去车站接人，在路上姐弟三个便商量着，等到了车站，要将实情告诉程家姑娘，劝她自行回去，也解了三哥的麻烦。可真见了面，却见是个一脸病容的年轻姑娘，身边只跟着个不抵用的奶妈子。五哥头一个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只说三哥有事没来，便连三姐也软了心肠，陪着五哥一道撒谎。徵端打心里是不赞同的，这种事早决断的好，拖得越久，只怕越麻烦。但有哥哥姊姊做主，徵端哪有说话的余地。

如今徵端瞧着熟睡中的颐清，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若是三哥真的见到了她，见到这样清丽如画的江南佳人，会不会心动？是否还能那样坚决的不肯娶她？他刚涌起这个念头，很快便觉得荒谬。

他是见过何疏影的，那是个与三姐相似的新时代女子。何疏影在日本的女子学院里读过书，回国后剪了齐耳的短发，穿着西人女子的骑马洋装，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她生气勃勃，像一轮旭日，耀得人睁不开眼。他们都在同一个场合里喝过咖啡，他亲眼见过三哥与何疏影的那种亲密，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的伴侣，感情早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徵端自诩是个直觉超卓的人，当时便觉得这桩事拖下去要出大麻烦，后面发生的事更印证了他的判断。

也怪五哥口风不紧，大哥大嫂从他口中问出了蹊跷，这才知道何疏影竟是处处与方慰亭作对的立宪派首脑何至道的女儿，三哥是大太太的独子，爱若眼珠子一般，父母对他早已寄予了厚望。而两家政见不同，势如水火，怎可结亲？再加上大太太为人方正古板，绝不允许他提悔婚二字。大哥悄悄派人去打听何家的消息，却听说何家更加坚决，何至道竟将女儿送回日本，决不允她和方三少再见面。

这边还不知情的三哥仍以绝食抗议，过了大概四五日，一直照顾三哥长大的三姨太悄悄开了门，告诉了三哥何疏影已经被送离了京中。三哥痴情若此，竟然追到东瀛去了，再后来他们乘坐的船在海上遇险，两人双双罹难，连尸骨也难找回。

听到三哥死讯的时候，大太太难过的吃不下饭，他去大太太屋里问安的时候，只见程颐清竟然一身缟素地跪在屋里，原来她发了誓，要捧着三哥的遗像成亲。大太太感念她的一片诚心，便叫了五少替着拜了堂。

白事与红事一起办，别说是徵端了，就连德娴和五少也觉得瘆得慌。但五少的伤心另有一层缘由，偏偏大太太还指了他去拜堂，这就更叫他哀莫大于心死。徵端冷眼瞧着五少任由人打扮成新郎官的样子，没少暗骂他懦弱，那会儿德娴还没出嫁，也是瞧出了点端倪的，私下叹气道，“你别怪老五，他心里怎么想，有什么用呢。命中该有的就有，命中不该有的，强挣也挣不来。”徵端不服气，“如何挣不来？若我是五哥，便去向太太求了，太太不应，我就不起。”德娴听了直笑，“孩子话，这种事哪有耍赖耍得来的。”徵端瞧着正在拜堂的两人，心情十分矛盾，“女人真是祸水，五哥若是和三哥一样，情关难过怎么办？”

“什么祸水，你胡诌什么，”德娴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老五和老三不一样，他不是那样的痴情种子。”徵端却不以为然，他瞧得出五哥看程颐清的眼神，与三哥瞧何疏影一模一样，他已经没了一个哥哥，不能再没一个了。对于程颐清，便如当年的何疏影一样，徵端始终是有几分戒备与抵触的。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道旁茂密的树木浓墨的影子。徵端摸出了金丝怀表，看到两根针在罗马数字Ⅻ处交会，忽然想起今日是立秋。这时节还在中伏，但北方的夜里已有点凉了，他又想起德娴正好是子时生的，听太太讲，子时又分早子时与夜子时，德娴就是夜子时生的，这样的命格杀气重，所以三丫头是投错了胎，本来该是个男孩儿的。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回想起这些话来，倒觉得唏嘘得紧。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汽笛轰鸣，火车猛地抖了一下，这才刹住。颐清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什么时辰了？”

“回三奶奶的话，”徐远生道，“刚过子时，天津马上要到了。”颐清很快回过神来，赶忙坐直了身子，又从随身带的绣花手包中摸出一面小巧玲珑的鎏金圆镜，往镜中照了照，轻轻抿了抿唇。徵端瞧在眼里，越发觉得不耐烦，便站起身来，径直往车门口走去。颐清赶紧跟了上去，徐远生帮她提着三只皮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接过一只，“我自己来。”徐远生笑了笑，“三奶奶，不碍事的。”

站台上早候了许多人，直隶一省的军政要员皆来了，颐清退在一旁，不由暗自打量。只见为首的孙景林个子甚高，衣衫鲜亮，可他身材消瘦，面上浮红，显然是酒色淘坏了身子，忽然三声礼炮响，孙景林没有防备，吓得一个踉跄，幸好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一把扶住了他。颐清留神去看，却见这人脸色枣红，目光炯炯，极显彪悍，看他衣甲绶带，想必正是如今的直隶都督陈秉钧。再说徵端瞧也不瞧孙景林，只和陈秉钧说话，孙景林面上难堪，上前主动招呼，“六弟，别来无恙。”

徵端后退两步，故作讶异，“呀，适才天黑没瞧清，这不是我三姐夫吗，怎么也来了？”

明知道他是有意作弄，在场众人皆哭笑不得，偏偏徵端装得极像，握住孙景林的手连摇了数下，“三姐可好，怎么不一同来？”他暗暗使了力，孙景林哪里受得住，呼了一声痛，忙抽手不迭。徵端兀自咬牙笑着，“三姐夫，我三姐在哪儿呢？”瞧着孙景林出丑，陈秉钧不动声色的拉开二人，“六少莫急，既然都到了，还是从长计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