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天浮(2 / 4)
徵端与他熟识多年,摆手道,“一同上车吧。”
众人到了车上,却见高毅专门安排了一整列车厢布置成了雅座,里面缀了黄绒布的窗帘,灰色的大理石桌上铺着整洁的白桌布,桌上还放了个玻璃水晶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鲜花。徵端自行在窗边坐下了,转头见颐清带了三只皮箱,不由瞥了一眼,说道,“不过去几天罢了,带这样多行李。”颐清面一红,也不肯当众分辨,反倒是徐远生替她解围,“少奶奶出门,难免要东西多些。”说着便忙前忙后帮颐清安置行李。
颐清捡了个空沙发坐下来,便有年轻的男仆过来倒水。她刚道了谢,忽听站台上三声巨响,颐清未有防备,吓得险些跌倒,徵端离她最近,一搭手便挽住了她。只见颐清惊得花容失色,倒是有些好笑,“这是礼炮,你没听过吗?”颐清轻轻地抚了抚胸口,说道,“老天爷,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徵端松开了手,在她对面坐下了,却又不言语了。
两人这还是头一次单独相对,颐清想着素来传说六少冷面冷心,倒是名不虚传。只是这几日同行,总不能一直不说话,便有意找话道,“听说往津门去的车隔日才发一班的,想不到今儿正巧还能赶上。”
徵端依旧不应声,还是徐远生瞧着场面尴尬,应道,“这应该是老太后从前坐过的专列,一应都是现成的,这么些年一直保留着。”
徵端微有不满得瞥了他一眼,“聒噪什么,这一路还不得清净。”徐远生不敢再接话,忙退了出去。颐清吐了吐舌头,赶忙摸出一本书,闲着翻看起来。
高毅是极有眼色的,早将一干随行都带到了隔壁的车厢里,另有照料不说,这边颐清和徵端处,只留了两名得力的男仆服侍。两人在车上用过饭,那男仆按照西人的习惯,为他们各斟了一杯白葡萄酒,便托着盘子退了出去。
眼见得窗外越来越暗,颐清不敢抬头瞧他,只两眼盯着书页,心下却思绪万分。正胡思乱想,忽听徵端问道,“你瞧得什么书?”
颐清怔了怔,这才明白问的是自己,赶忙把书合了起来,老实答道,“看的《孽海花》。”徵端点点头,“这是常熟曾孟朴写得,没有写完吧。”
“只有二十二回,”难得这人竟主动起了谈性,颐清顿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听说还要续作的,也不知何时能做完。”
徵端想起在五少的书房里,也是瞧过这本书的,面色陡然冷了下来,冠玉一样的脸庞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剑眉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英气。颐清向来是有些怕他的,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忙补道,“这小说是五弟妹借我的,要是不妥当,我就还回去。”
“是五嫂的书?”徵端想了想,面色缓和了一些,自觉也是多心了,便简促道,“不必了。”
颐清愣了愣神,觉得再看书也不太礼貌,不由偷偷觑了对面人一眼,心中不由纳罕,这样年轻的一位少爷,又出落得一表人才,怎会有那样重的煞气和声名。
正胡思乱想,徵端忽然问道,“你出来时,可有人吩咐过你什么?”颐清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六少怎么知道?”徵端默然的盯住他,可目光冷淡的好像要结冰。被他目光所迫,颐清只得指了指那几只皮箱,老实道,“那两只箱子里的东西是二夫人让我带给孙家老太太的。”
徵端唔了一声,合上了眼闭目养神。颐清忽觉得有些泄气,没来由地同他解释这些做什么,难道这样的小事他会放在心里不成。她想起奶娘的话,她就是活得太谨小慎微了,什么事都怕做不好,怕别人责怪自己,才会处处束手束脚。
越这么想,心里便越有些沮丧,就像这一趟差事她也是不想去的,可她就是没胆子说出来。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四奶奶是很想去的,只怕还因此会记恨自己。可老爷偏偏点了她,又与这样一位冷面冷心的六少同行,她不自在极了,既拘束又惶恐,不由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六少的情形来。
那是丁未年,民间惯爱把五行套用在风水上,这一年正好应了水运,老话里说最不太平的年份。那年刚出了正月,大嫂新添了个小侄儿,可和她感情最好的侄女大丫儿染了疫症夭折了,她在家里哭肿了眼睛,又病了一场。外头更不太平,起初是南方广州等地频发暴乱,到了七月里,江浙大雨成灾,后来又发生了饥民抢粮的事,父亲担心不过,便提前把送她到京里去成婚。
那会父亲身子也不大好了,她哭着不肯走,可父亲说了,这次要是不去,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只怕方家会变卦。她心想变卦就变卦,本也不想离开家的。可面对着鬓发半白的父亲,这话咽了咽还是没有出口,从家里先坐了一夜的船,到了钱塘江码头,在杭州的外婆家歇了两日,大舅舅正好要去金陵公干,送她坐火车先到上海,又到江宁。在江宁买了船票过江到了浦口,又乘了四日的火车才到了京师。如此一路折腾了小半个月,等到京里时,她瘦了四五斤,陪她北上的奶娘急得直叹气,“姑娘这次可真瘦脱相了,出嫁穿衣裳也不好看啊。”
从正阳门车站出来,接她的是就是三小姐德娴,后面跟着五少和六少。她头一个便瞧见了六少,因为他个子最高,人又瘦,站在那儿就像老家晾衣的青竹竿。回想到这里,她不由往六少那里瞥了一眼,忽然发现他也正看向自己,吓得她慌忙低下头,唯恐被他瞧出了自己的小心思。许是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徵端的面色倒缓和了些,“若是累了,就去后面躺一躺,后面还有歇息的隔间。”
颐清忙道,“我不困的,刚只是在想等会儿见了孙家,该怎么说?”
徵端轻轻摇晃手中的玻璃酒杯,“你应该问,孙家见了我们,该怎么说。”颐清想起德娴往日里洒脱利落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三小姐那么个能干人,就这么去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徵端往后靠了靠,面上显出一种压抑的悲伤,“我们家女孩儿少,大姐比我们大得多,二姐走的也早,三姐打小就胆大,太太老说她拴不住,准是投错了胎。她小时候个儿也高,在我们这群孩子里是个头,常带着我们爬高窜低,性子比男孩子还要野些。”很少听到六少说这么多话,颐清小心翼翼地接道,“三小姐是个爽利的人,真想不到,她竟然却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