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老家人(1 / 3)
我的三奶奶带走妹妹以后,我经常问母亲三奶奶何时才能再来。我从内心里说,还是想让三奶奶住在我们这里,一直到老。我曾经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我养活三奶奶。母亲其实也不愿意让三奶奶回去,三奶奶在这里住着是母亲的一个帮手。可是,母亲总说,河北岸还要三爷和小顺叔,小顺叔还是一个智障的人,她那个三口之家,离了三奶奶就塌了台。现在想想也的确如此,三爷有病,叔叔是个傻子,不回去谁来管他们的一日三餐呢?短时间内还好凑合,时间长了就不行了。再者说,小顺叔还没有成家,三奶奶还需要想方设法给小顺叔找个老婆呢。后来三奶奶又来了一次,那一次她好像给我们带回来几条花床单,就是北沿儿织的花粗布做成的。我爷爷的老表就是因为来卖这种花布,被胡家害死的。这种花单非常结实耐用,只要别烧它、割它,我觉得它就不会烂。三奶奶这次来,可能是我妹妹回来以后,她想我妹妹,过来看看。她来一次就住很多天不走,我后来琢磨着,不是因为她的那个傻儿子,她很可能就不回去了。至于她和三爷的情分,我看也是有名无实,那是一对强扭的瓜。
我的三爷来过两回,他来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来到这里就和他哥哥待在一起,一会儿都舍不得离开。还是哮喘,咳嗽,一说话就是“他娘那个包!”这是他的口头禅,就好像领导讲话先说“同志们”一样,那是他的开场白。
三爷爷来到南沿儿我印象中也不是一回。他来到这里,对我讲过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大伯山妞的事情。那年夏天,三爷来了。我头一次见三爷,以前对他的印象都是从爷爷奶奶的口中得来的,想着他肯定也是和爷爷一样,个子不高,人长的很敦实,走起路来步伐踏实有力。等到见了面以后,却发现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三爷原来是个高个子,很瘦,因为常年哮喘,两肩耸着,迈着大步走路。他也不吸烟,也没见他喝酒,可能那时候也没有酒让他喝。他和爷爷老是坐在我家头门西边的那片空地上,拉一片席子,老弟兄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片空地土改时期划给了一家姓李的,也没见他家在这里盖房子,一直空着。倒是见过他家的孩子来栽树,栽了几棵桐树,长得非常高大,平时树上落了不少鸟,唧唧喳喳的乱叫。后来,由于每年的大雨,从中间冲出来一道沟,我们几家流出来的雨水都从这里流出。李家的人也不管,看来他们是不打算要了。这就成了我和爷爷们夏天纳凉的地方。到了夏天,我几乎天天晚上在那里睡觉,有时候还有门口的小伙伴,像联中、小建、三民等,都在那里睡过。大雨把高岗南边的沟冲刷的又深又宽,我们乘凉的面积也越来越小了,直到后来变成了一个小孤岛。三爷来了以后,家里太热,他和爷爷俩人就坐在那里乘凉闲话。我有时也参与其中,听他哥俩讲过去的往事。
“娘那个包!”三爷开讲。“哥啊,那一年你走了以后,我怕那些人把山妞害了,就把山妞藏到咱咧一个亲戚家,是咱一个表姑家,她那庄离咱南香山十几里路,谁也不知道,娘那个包!山妞走的时候才十来岁,啥都不知,啥都不会干。十来岁个小孩儿,他会弄啥呀。”
我爷爷也不时地插一句:“那些东西,都不是人。刘喜儿,不是你不是,山妞他也活不到现在,别说当支书了。”我三爷的小名叫刘喜,我三爷都六七十岁了,我爷爷还是喊他的小名,我们听了感到很可笑。
“娘那个包一回!那一年,山妞他姐要是不去赶集,也不会出事儿。那些人哪,解放以后都被枪毙了。”
我听奶奶讲过,我大伯的姐姐,在爷爷走了以后,也遇害了,爷爷说的就是这件事。
“山妞一直到土改了我才敢把他叫回咱家。山妞这个小啊,也算争气,他回来就入了党,当了村支书。我来时山妞也说了,叫我跟你说说,你的房还是那样,没人敢动,还是咱俩垒的门,他说叫恁都回去,咱们就这两家人,人也不多,还隔着河住,不方便。”
提及这事,爷爷有些迷茫,他何尝不想叶落归根哪!可是,他现在已经老了,母亲和奶奶又竭力反对回去。爷爷知道,这件事他已经做不了主了。他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三爷还说:“山妞这孩儿不是,他对你是有点意见,他埋怨你那时候没有带他出来,他这样想,他说你们都怕被人害了,就不怕我被人害了?可见还是差点儿。不过,他不敢当着我说,看我不打折他的腿。娘那个包!你临走的时候,你叫我把山妞藏起来,他还有个娘在家,将来老了还得他来养活咧,他咋能走啊。他娘那个包他!咳咳咳!”
爷爷想起来这些往事,心里肯定会很煎熬和痛苦的,他那时候不是不顾这个侄子的死活,他带着家人出逃,前途未卜,不知道哪里是去处,哪里可以活命。那时候,又是闹土匪,又是闹老日,兵荒马乱,出去能不能活下去他心里也没有底呀。现在看看,好像是找对了地方,当时跑到商丘了,又拐回来,要饭都要不来,住到秫秸庵里,一连几个月不见米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哦。
唉!回首往事,爷爷也只有叹气的份儿。
“哥呀,要不是咱哥哥死咧早,咱家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儿。”我三爷爷说的倒是大实话,我大爷那是个能撑门面的人,谁敢欺负?不过,大爷英年早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山妞这孩儿还算争气,他当住支书以后,庄里的那几个坏货都被他收拾了,枪毙的枪毙,劳改的劳改,都得到了报应。他娘呢个包他!咳咳咳!那一回,我骂他他还给我犟咧,叫我拿住粪叉撵他一道街。我就不信了,你小孩儿当个破支书就不得了了?眼里就没有你三叔了?我坐他家门口等他一天,他都不敢回家。我就不信了,你当支书干公家的事儿,我可是你三叔。哥,你说我这样打他对不对?”
我爷爷倒是没说什么,停了半天了才说:“刘喜儿啊,要说你打他他也不敢还手,不是你他早就没有命了。话又说回来,他当支书了,你拿住粪叉撵他一道街,这叫街坊邻居看见也不好看,净看笑话,以后打他在家里打。”
呦嗨,这弟兄俩商量着打支书的事,还在家里打,这是打党的干部,这是严重的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要是换成别人,恐怕这个事儿就严重的不得了了,那是要抓人的。
“他娘那个包!这个山妞他不孝顺!我不打他打谁?我咋不打人家走路咧?你说是不是哥?他不听话我回去还打他。他小孩儿还说我的不是,我不就是脾气怪点儿,好骂人,不好干活,还有啥?你跟我回去吧,山妞这个孩儿还是想叫你回去,你要是回去,咱张家的人一大片,多好啊。你的房还是你的房,到时候再盖几间,你回去还是回到咱自己家里了,有山妞咧,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有时候我趴在一边的席子上听着,听了三爷那半懂不懂的怀庆府土话,倒是觉得三爷的建议也不是不可行,就是回到老家去,在哪里不都是一样过日子吗?在哪里都是上学,种地,玩儿。大伯是支书,就好比我们东滩村的支书,那很厉害的。那时候我们村还没有分成两个党支部,一个村,十五个生产队,好几千口人,每逢演电影唱大戏,支书都能讲话,讲着讲着还骂两句。我那时候也想过,等我长大了,也当个支书,也时不时地在大会上讲讲,时不时地在电影场里骂几句。那多威风啊。最后,回老家的念头还是闪过去了,想着奶奶和母亲都不愿意回去,我也不回去。这里多好啊,有那么多小伙伴们,天天在一起玩弹弓,放学了还可以到河滩里割草剜菜摸鱼偷瓜,到了北沿儿我又不认识人,上学,也不知道有学校没有。所以,还是不能回去。我想着想着就说话了:
“我才不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