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无梦(3 / 8)
天命难违,我北上这一路,九皋百姓间也有了许多闲言碎语流传出来。如果他能顺利攻下平京,那么伏契手里再怎样占尽天机,民间的流言也会慢慢淡化下来。
他连走在路上都琢磨着攻城的军士分配,我不好打扰,再次拔营离开的时候我只能示意旁的人到新的营地为我再准备一个帐子。回来之后便在他的营帐里赖着,我疲累嗜睡,他许多军务要事都把将领们拉到别的帐中商议,也不知他累了歇在哪里。这样一来,不知三军将士里又要怎么传闲话嚼舌根?九皋皇帝为妖术蒙骗?
寻常人都是因为骄奢淫逸而遭世人唾骂,他即墨东离,九皋的第一个君主,却是因为妖术,也称得上独树一帜。
负屃不知从什么地方递来了信件,交到我手里,薄薄的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只略微一提青丘山位于南方,其余都是在催促我们早日过去,他总是在说,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我并不知道他的计时标准是什么,但他这样的催促,令我也禁不住心焦起来。然而我知道,不把平京攻下来,不把伏契彻底覆灭,即墨说什么都不会轻易离开。
战地没有宫中那样的冰窖,即墨曾许诺过,在天气回暖之前便结束一切,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伏契存世百余年,帝王奢侈败空国库,但好歹也有一息尚存,皇族之中,也并非尽是纨绔子弟。听说,他近来便遇上了劲敌,来来回回打了许多次,不输不赢,不进不退,闹得人心烦气躁。
他是最不能烦躁的一个,每天便在帐外吹着冷风思量。那天,我替他端茶时瞥见他的身影,北风萧瑟里,他看着右臂出神。他是不是在想,如果他的右臂还在,他还能上战场,就没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事,不需要这样的愁苦?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在别人面前,他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三军将士眼里,他必须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即便丢了最重要的一条手臂,也可以镇定自若,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可是,这些人不懂,自他最初起兵,一路追缉鬼方,便是挥着刀剑,冲在最前面。最高的统帅,也是最豁出命的一个。登基之后,他自然不会再那样,去了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可战场,他也会亲自上,不管有多少人护他,他总像是最初的模样,也因此,军心凝聚。丢了手臂之后,他上不了战场,也不知,军营里的人会怎么说,怎么想?同情?鄙夷?蔑视?感叹?畏惧?没有哪一个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像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的他,可没人知道。
这样的事,他都自己挺过来了。他没有什么可烦躁的了。
可是看着他的神情,心头忽然有了疑问,或许,先去青丘山才好?
我不敢问他,怕他对手臂之事太过敏感,怕他拒绝的太过干脆利落,像在掩饰什么。
后来,他率兵征伐,依旧是那个“劲敌”,他指挥军队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我看着一封封战报送到他面前,一个个命令通传到战场,三天,营里营外,所有人都不得安歇。这一次,终于分出了胜负。
他输了。
众人的注视中,他依然一脸的淡漠,转身,进帐。
我跟了上去,在帐子里,静默的站着。他便站在那里,上不了战场,他的甲胄却一直未去,现在看来,便好像没了那些坚硬笔直的盔甲,他整个人,便要在我面前瘫倒。
我想起了那个梦,他在我面前化成血水尘埃的梦,忽然间,梦境便和现实交叠,那幻象让我心悸不已。
我忙过去扶住他,却发觉他站的好好的,没有半点要倾覆的迹象。
还好,那只是梦。
他许久才转过头来,扯起一个微弱的笑,最难看的一个笑:“廖魇。”
三天未眠,他的眼睛红的怕人,一遍遍的军令,嘶哑了他的喉咙,那粗粝的声音,像是要打磨我的耳蜗。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我不说些什么,他便会转瞬倾颓。
“……我在。”我低低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意义的话,他又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