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1 / 1)
贾琏要外出一个月,凤姐分秒必争,贾琏前脚走,凤姐后脚传匠人收拾东厢房。凤姐报告贾母要去烧香,名正言顺地离开了荣国府,直扑小花枝巷。她带上了周瑞家的,因她是王夫人的陪房,凤姐想让她做证人,向王夫人报告自己是如何顾全大局的。凤姐到了小花枝巷,开门的鲍二家的吓得顶梁骨走了真魂。尤二姐忙迎了出来,凤姐正在下车,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这身打扮就给了尤二姐一个下马威。我身上穿的是孝,你身上穿的是红嫁娘的衣服。凤姐和尤二姐的对话,真是脸面给足,后路全堵。尤二姐忙迎上来,说:“不曾远接,望姐姐恕仓促之罪。”凤姐忙还礼,二人携手同入室中。凤姐上座,尤二姐行礼,说:“奴家年轻,到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倾心吐胆,只服侍姐姐。”凤姐忙以礼相还,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之见,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叫大太太担心,这都是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做二房,这样大事却不曾和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将来也有依靠。不想二爷反以为我是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心唯有地可表,头十天里我就知道了,只怕二爷又错想了,不敢先说。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子,这才是大礼呢!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看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那起下人未免见我素昔持家太严,背地里加减些话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当家人恶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妹妯娌,怎么容我到今儿。二爷私娶妹妹在外头住着,我不愿意见妹妹,如何还肯来呢!拿平儿说,我还劝着二爷收她呢!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我叫这些小人们精蹋,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吃住你我一样,妹妹这样伶透人,若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堵了那起小人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也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和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儿,服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说着,便呜呜咽咽哭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平儿上来见礼,尤二姐见她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搀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风姐忙起身笑说:“折死她了,妹子只管受礼。她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疋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往事。风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尤二姐见这般,便认为她是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风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家的称扬风姐,只是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二姐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风姐说:“这有何难,妹妹的箱笼细软只管让小厮搬进去。这些粗笨货,要它无用,还叫人看着,妹妹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风姐听了,命周瑞家的记清,抬到东厢房去。二人携手上车,同坐一处,凤姐说:“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们住着。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法回明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说:“任凭姐姐裁处。”凤姐带尤二姐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知道了,引动多人来看。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她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把尤二姐可能产生的顾虑,可能推托的理由都提前化解了,叫尤二姐无路可退。尤二姐把她的无能弱智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一见凤姐,凤姐还没开口,她先把自己的姐姐尤氏出卖了,把自己的责任推给了尤氏,这就给了凤姐大闹宁国府的把柄。尤二姐无意中把贾琏也出卖了,尤二姐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那些不过是二爷的。”凤姐马上明白了,贾琏还有小金库,等尤二姐一死,贾琏还没回过神来,凤姐就把他多年的小金库一锅端了。尤二姐被凤姐赚进大观园,她先把尤二姐的丫头轰出去,派了自己一个丫头,叫善姐,这是一个反意取名,来者不善。尤二姐要头油,善姐说:“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太太。一日少说,大事一二十件,小事三五十件,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她。咱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就是她这样一个贤良人这样待你,差些儿的把你丢在外面,死不死,活不活的,你又敢怎样呢?”善姐在精神上给尤二姐极大的压力,后来她干脆连好饭都不端给她吃了。凤姐还和尤二姐说:“如果下人有不到的地方,告诉我,我打她们。”尤二姐想不到丫鬟的所作所为却是凤姐唆使的。凤姐到察院制造了一个张华告贾琏的假案,罪名是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倚财仗势,停妻再娶,强逼退亲。这是个正儿八经的要案,但凤姐只是用来教训贾琏,驱逐尤二姐,绝对不会让贾琏受到真正的伤害。凤姐派王信到察院去行贿,告诉察院虚张声势,又派旺儿诱使张华把贾蓉说出来,传讯贾蓉。而宁国府的银子一递,察院又判张华无赖,打一顿轰了出来。凤姐继续派兴儿挑唆张华,只要原妻,结果察院批下来张华所定之亲,仍令其娶回。
凤姐大闹宁国府有四个目的,一是教训贾珍,二是叫尤氏按她的要求蒙骗贾母,帮她树立贤良的名,三是叫贾蓉把尤二姐请出荣国府,四个是敲诈几百两银子。凤姐一到宁国府顶头遇到贾珍,她没有揪住贾珍大闹。因为贾珍是三品将军,他又是族长。凤姐不能违反礼法,犯了不敬尊长的七出罪名。她只吓唬了一句,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珍溜走了。凤姐骂尤氏:“你们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害得二爷犯了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现在察院提我,要休我。你是受老太太的指使,做个圈套要挤我出去?咱们一块见官去。咱们请族中人评理,给我休书我就走。”急的贾蓉跪在地上碰头,只求婶子息怒。凤姐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高地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凤姐一边骂一边扬手就打。贾蓉磕头有声,说:“婶子别生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接着,贾蓉左右开弓打嘴,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地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尤氏只能听任凤姐滚到她怀里撒泼撞头,大放悲声。凤姐还说:“你妹妹我也亲自接了来,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的一样,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丢的也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太太的五百银子去打点,如今我的人还锁在那呢!”说完,又哭又骂,又要寻死撞头。尤氏被揉搓成了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就说不好。”凤姐听了,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你发昏了?你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只一味的图贤良。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这番话把凤姐瞧不起尤氏,蔑视尤氏的心情表现了出来。尤氏惨兮兮地说:“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众姬妾丫鬟媳妇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说:“二奶奶最圣明,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的够了。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又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问了他,我也好好学着,日后好教导子侄。”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与父母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并不知道。如今我爷爷正要出殡,婶婶若闹了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婶责罚儿子。婶婶是何等人,岂不知‘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做了这不肖的事,如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只求婶婶别和儿子一般见识,少不得婶婶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婶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说:“我年轻不知事,一听有人告,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体谅我,转替哥哥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贾蓉说:“婶婶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婶方才说用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们打点了给婶婶送过去,不然让婶婶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婶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凤姐冷笑说:“你们能压着我的头干了这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嫂子怕他绝后,我岂不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说:‘奶奶太好性儿了,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要打要骂的,他们才不言语了。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半空里又跑出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吓得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我年轻不知事,反笑说:‘他告什么?’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抓着,倒比冻死饿死还值,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便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被人拿住了刀靶儿,越发来讹。我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尤氏不等说完,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说:“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告咱们。如今想法儿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妄告不实之罪。”凤姐笑说:“好孩子,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做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糊涂。若照你这话,他得了银子,暂且依了,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银子一旦花光,又寻事故讹诈,终究不了局。”贾蓉说:“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或是一定要人,或是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她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少不得给他。”凤姐忙说:“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多给他钱为是。”贾蓉深知风姐口虽如此,心却巴不得本人出去,她做贤良人。凤姐拿假话当真话说,只有贾蓉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如今怎么说怎么依,凤姐欢喜了,说:“外头好了,家里终久怎么样?你也同我过去回明才是。”尤氏说:“如何撒谎才好?”风姐冷笑说:“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今既见了你妹妹很好,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一概死了,日子艰难不能度日,我的主意接了进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再圆房。仗着我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想想,可使得?”贾蓉说:“到底是婶婶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过去拜谢。”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一直闹到尤氏和贾蓉全盘接受她的城下之盟,凤姐见好就收,全盘获胜。
一件生活琐事写得这样的紧锣密鼓,高潮迭起,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凤姐在尤二姐事件上,策划于闺阁,点火于官场,利用官府整丈夫,控制荣府蒙贾母,大闹宁府整贾珍。三管齐下,里勾外联,手段狠毒,行为泼辣。在凤姐打响的这场嫡妻大战小三的战斗中,贾府里里外外都懵懵懂懂地听她指挥,官府上下都见钱眼开地为她所用。凤姐有高瞻远瞩的战略布署,有细针密线的战术准备,有全局规划,有细节操作,浓墨重彩地做了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妙文章。凤姐大闹宁国府,时机抓得极其准确。察院刚刚装腔作势要审案,凤姐立即突袭宁府。大闹宁国府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没有闹的理由,晚了贾珍已有掌控和扑灭官司的机会,凤姐想闹也闹不起来。凤姐的聪明在于一个女人单枪匹马跟官府、贾府斗争,所谓“一女斗两府”,却总能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在大闹宁国府之前,凤姐给贾府众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是辣,贾母叫她“凤辣子”,说她是“泼皮破落户”。老祖宗原是开玩笑,但凤姐大闹宁国府,确确实实成了泼皮破落户,她这个人物其实非常可怜。贾府经历了从盛到衰的过程,昔日的巾帼英雄也完成了向泼皮悍妇的转型,贾府的败落从一个新颖角度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