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耳坠(下)(2 / 2)
我听了,不觉苦笑,“凝烟!你一个通透人也有糊涂时候!你想,如今是有朕在的,若一日没我,你等就不活了?不若放了芥蒂,聚在一处作乐!这世道里,做男子的风险大,到处动刀动枪官场沉浮不安稳,还是女子好……”凝烟不言,复又抬眸深望我一眼,随即垂下那含了一汪烟水的眸子,手弄衣摆,又轻叹了一声。
到了北苑,我急着去云暖楼——王玉喜早把那施了术的祥云坠子穿上一对赤金耳钩子带回来了,我又叫他上昭阳宫去取衣裳,顺便打听打听凝烟近来过得可顺当,随口吩咐了,一头便扎到道人歇处来。
楼外的雨,自我进门起再没停歇,时大时小下了小半天。我自午至夜,一直守着定云的屋子,她时昏时醒,却一直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她醒着的时候,我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端茶伺药,专心做一个痴情的夫君,可喝完一剂龙虎汤,她就满脸冷汗地昏厥了。晖之告诉我说这是正常的,这龙虎汤是化淤解毒虎狼之药,服后就是如此起效的。我表面镇定,心里慌的不行,摒退了晖之及杜老等,我再也扛不住了:我一心要兴唐国,成就化龙之志,却弄得山河残破,朝不保夕;我一心敦睦宗族,五伦和美,却弄到子孙凋零、爱妃永隔;我放下身段,只求与她相聚,她却因我残忍,终究与我离心;费尽心思收采真元,只为能留下她,她却最终还是要别我离去!到太湖要十天,养伤要四十九,加起来就差不多两月,可她一旦好了,犹如野鸟插翅、飞燕离巢,她可能会飞回来,向我讨回她的三个儿子,可她还会理我吗?不行!不行!摇曳不定的烛焰里,我专制决绝地想到,我可以不要她的心、不要她的人,但她和儿子,在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必须近靠着我——朕是皇帝,这点卑微的请求,她必须许我!
她会许我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山河动荡,她若与三子在外头或像以前一样游走江淮,难保会有不测!只有将他们拉近到我身边,我才能保护他们!
我看着定云,眼眶子极酸,却死忍着没再掉一点泪。我略略扬起嘴角,想要苦笑一声却不能夠——身上的疾患是一点没饶过我。不知是不是采了真元的缘故、还是喝了闷酒,敬了送行酒的原因,我胃里如利刀搜刮一般钻心的疼,口中的鲜血透过黄绢,一片片沾上我新换的明黄朝袍——我这人一世特喜洁净,如今却连这点都做不到了!我因自幼生在贵家,又生得颇有好仪容,后来我又自诩精通六艺、多富才艺、博学广闻,所以一向傲气!可是现在呢?人在天面前只能卑微!
以前我听说王继鹏、马希广、钱弘佐、刘承祐甚至郭威等等一个个的死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可是现在呢?我看着定云、看着我自己,心里除了不舍和不甘,余下的就只有害怕!可我此刻却又不能露出丝毫的惧怕来,就怕定云看了,更加鄙夷我这个外强中干的人!
我轻轻替定云掖好了被,我冰凉的手指,触上她冰凉的香腮,轻手轻脚替她戴上那对祥云耳坠,这竟是我这几天与她最亲密的一回接触——果然神奇,黑白双玉,自打挂在她的耳朵上,就变作绯色。
我藏起那含烟的双目中躲起来的情丝,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见,我絮絮地告诉她道:“爱妃,你总说我骗你!见你第一面,我就用了二弟的脸把你领到了丹杨宫,可那是父皇安排的,不能怪我呀;后来,父皇派杨让皇身边的人,先我一步赶到下了死手,我随后赶来,亲眼目睹了杨溥的死亡。你又说我骗你,冤枉是我毒死了让皇。后来我为了瞒过父皇保住你的命,故意虚刺一剑致你重伤,却冒着给人告发的风险,亲自将你背到丹杨宫外的墙根,在那儿守了你半天,直到史守一将你发现救回……我千骗你、万骗你,连你的身子都是我骗来的,可这不就因为我迷上你了?时至今日,我视你如亲人,一分也不想欺你、骗你了,你怎么就一分也不再信我了呢!有的事,我不说破,你永远别想知道,今儿索性全告诉了你好了……你年轻的时候,堪称殊色,我怕有人也似我般觊觎于你,故意几次三番说你不是绝色;还有……我每次都说可以放你走,跟你断的干干净净,其实暗地里都派了暗线追寻于你,你一刻也逃脱不了我的掌心……”
“阿云呐!这次我不再另派人看着你了…明天一早我就会派刘澄的人护着你与晖之、竹君回太湖去沐归墟泉疗伤,到时候我就不来送你了!等四十九日后,朕再派刘澄领人接你们回来。期间我一得闲就给你写信,不论你看不看,我都会写了叫何莅送在青龙山据点,十日之内飞马就会送给你。我会看着天边青色的云,数着日子等你回来。已经擦干的眼泪,我可以再为你流,已经散去的愁绪,也可以再为你织起来,就算你好了,选择躲到天涯海角老死不理我,我也认了!就是拼,我也要拼一回!怎样我也不相信,今生我不是你选的那个人!”
我慢慢将心中情怨倾泄一空,轻轻细细唠叨了许久,似乎我当上唐主的这么多年,头一回对一个女子说过那么多的话。可是定云还是昏迷着似乎没有反应——可是我知道,她听见了,因为她的眼角,悄悄垂下长长的泪迹——她听到了,只是,还没完全原谅我!
第二天一早上朝,宋国老和韩熙载两派的人吵得不可开交,争论的焦点换了好几个,缠得我头痛欲裂!下了朝,我穿了白色宽袍,戴上通天冠,自己骑了惯常的那匹白马,飞也似冲到秦淮码头——原本我说我不去了,是怕见她离去我伤心,可事到临头我又自食其言了——我举目望尽秦淮河青碧色的河水,晨间的微雾里,我很快就看见了定云的小白船——后面跟着刘澄他们的船,人特多,所以这素净的白船特别好认。竹君在舱里照顾那道人,遗珍也跟着,在舱外煎茶递水的忙着,收在宫里这些年,从没见她俩对我这么殷勤!那老喜子也跟了出来,一船人离了宫里。噙霜留在紊紊那里照顾庆儿和信儿,慧儿一直没得信儿,(我特意没吿诉他。这孩子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进入朝堂,而学业是至关重要的。定云的事,吿诉九岁的孩子于事无补。这种关头,不能扰了他的心神!只有晖之站在船头朝我行礼,我掩了眸子,一挥手放他离去,船开了,刘澄的人马另有一船,快速的跟了上去——我和定云的过往,一幕幕在我脑际回闪掠过,深彻入骨,那船越去越远,我抬起潸潸泪眼,看向天边层云——果然是灰青色的,又一场大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