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二章 被遗忘的时光顗(2 / 3)
《无间道》并非没有父子故事:最具情感冲击力的场景就是阿仁哥目睹恩师摔死在出租车上那一幕(当然此前他暗自敬礼目送叶校长灵车远去的场面也在传达着类似的信息);而反观刘sir,父子故事在他身上就表现得更加复杂——因为不论是对黄sir,还是对韩深,他都犯下了弑父之罪。
而到了《前传》里,这一俄底浦斯情结的主题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如果说刘sir是一个杀父娶母(不能忽略的是他对韩深的女人mary的迷恋)的俄底浦斯的话,那么阿仁哥就是始终生活在父名阴影下的婴儿了——他的困境是他永远无法获得一个社会身份,他永远无法被整合进入符号界,除非满嘴谎话,否则他就只能做一个失语者。
论及《前传》里阿仁哥的父子恩怨和兄弟情仇,那个墓地接头的关键场景就值得花费些笔墨来详细地分析了。在得知黄sir是杀死自己生身父亲的“同谋”之后,阿仁哥对这位恩师的态度显得极其暧昧:因为后者帮助自己实现了弑父的梦想,却又从他这里攫取了父亲之名。
一方面,联系着他对自己亲生父兄的反叛甚至毁灭,带出的是整个影片叙事结构中对传统血亲家族的否定;另一方面,阿仁哥并没有因此就真正成人,并没有就此获得他似乎应有的真实身份——因为他仍然是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父亲”就是黄警司。这就是那段对话中两个人并不投机的原因所在:黄sir关心的是他们父子般的私人感情是否会受损害,所以才会问道:“为什么你还肯帮我?”;而阿仁哥一心要索取的是本来就该属于他的那个社会身份:“我是阿sir。”
接下来,阿仁哥半开玩笑地再次发出弑父的威胁:“那我就宰了你!”黄sir则回答:“那就好了,债就还清了。”
这一场景中的有趣之处还远不止于此。《前传》里明显增加了戏份的黄sir还不仅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这个角色还处于另一组兄弟情仇的关系之中。在这部影片里,最扇情的段落变成了他目睹陆启昌被炸身死的那一场戏——于是,在陆启昌的墓碑前,就形成了一个交织、重叠的父子与兄弟关系网(这其中当然还要包括另外那位牺牲的罗姓卧底和站在远处汽车旁的叶校长)。
再有,黄sir与韩深的复杂关系也构成了对阿仁哥和刘sir之间关系的一种微妙的复沓——需要提示一句的是:他俩还联手上演了一幕杀子(倪永孝)的好戏。总而言之,我们在这里看到,父子恩怨始终是叠印在兄弟情仇之中的——这种繁复的情节构图,归根结底,还是导源于港岛文化认同中父名的虚置造成的叙事难题。
正是因为一个确凿的父亲形象实在难于指认,而那种父亲的阉割力却因无名化而更加的无所不在,所以除了通过手足之情来涂抹、改写或套编父子故事以外,的确再难想象能有什么更好的求解方案了。
如果我们留意到这一场景的起笔和收笔都是迎风飘扬的英国国旗,那么上面的读解就不应该被指责为“过度诠释”了吧?——其实,父子关系经常在叙事艺术中充当历史转义的修辞功能。但是,只有在港岛这样特殊的地方,因为先后由殖民历史和冷战格局造成对自我身份的创伤性经验、以及文化认同上的深刻危机,作为历史转义的父子恩怨才会在极大程度上服从于兄弟情仇的情节模式,以把无法接续的历史干脆表现为断裂的当下。
然后是精神分析与叙事的可能。
“被遗忘的时光”这首主题歌,真的是把时间和记忆的主题贯穿在《无间道》三部曲的始终了。然而,这首歌并不是画外声源的怀旧氛围的点染,而是内在于故事情节的具有戏剧动作性的构成元素——母宁说,它在时间、记忆甚至怀旧之外,提供了另一重要主题的原型:即改写。先是在《无间道》里,阿仁哥把刘sir与韩深密谈的录音刻录在这首歌的光盘里面,送给他的妻子mary;而到了《终极无间》里,杨锦荣则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方法让刘sir原形毕露。
实际上,在《终极无间》里,改写这一主题以多种变奏形式出现。也就是说,重要的不再是改写的内容,而是改写——更准确说,是叙事本身。因为改写身份记忆之于刘sir,就和写报告之于杨锦荣、精神分析之于李心儿一样,都是对叙事行为本质的疑虑和探询。
最为有趣的一场戏,是李心儿医生对着她的两个病人——阿仁哥和刘sir——述说,她曾经如何通过改写记忆,来退避自己犯下过错之后的羞耻感;然后,她特意解释道,这种被压抑的记忆(“被遗忘的时光”)只要能够讲出来,就可以得到抒解。
这段精神分析的自我倾诉,其实正好表征了这部影片关于叙事的自反性的思考。因为对于刘sir而言,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他的问题绝无可能凭借倾诉得到解决。就决定他生命历程的那些事来说,一旦做出选择,像韩深最开始所说的那样:“你们自己选啦!”就注定要“没的选择”。对刘sir来说,叙事对时间(或者所谓“命数”)的抗拒仍然是作为一个问题,而远非答桉,呈现在观众面前的。
刘sir竭力改写自我身份当然是《终极无间》的情节主线:他从镜子中看到的自我形象是阿仁哥,而他向李心儿许诺要亲手逮捕的刘sir却被投射到了杨锦荣的身上。
但是,刘sir对自己身份、对真实自我的困惑,在《前传》中就已确定:在向倪家告密说mary是杀死倪父的幕后真凶之后,他以一种迷茫而疑惧的目光紧紧盯着反光镜里自己卑鄙的模样。如果说在这套三部曲的前两部影片中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对刘sir这个人物的刻画——对他的人格究竟怎样得以形成的来龙去脉进行追索;那么到了《终极无间》里,他的身份、他的真实的自我其实已无悬念,导演呈现给观众的只是他对自己这一身份、这一自我的徒劳的改写过程。
应该承认,杨锦荣和沉澄这两个新的人物的加入,在编剧技巧上构成了置换前一个悬念的新的悬念,他们两人身份的可疑促成了观影快感的新一轮延宕,好象不到最后的高潮段落这一谜底不能真的揭破。但实际上他们的真实身份很早就已“暴露”给观众了:当刘sir第一次潜入保安部安装监视器时,楼道里就响起了腿已瘸了的沉澄特有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