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言可畏（1 / 1）

父亲突然病逝，我们全家都很悲伤。大哥因为年纪轻轻得上了大病，心情不好，时常烦恼，脾气说上来就上来，时不时就会抢白人。抢白兄弟姊妹们，兄弟姊妹们气急了或许有人会还嘴；抢白父亲，父亲忍气吞声，从不回怼理论。或许因为这，父亲骨灰到家，大哥更是伤心。盯着骨灰盒哇呜痛哭。痛哭过后，沉思一阵，低头，仰首，然后望着我，簌簌落泪，自言自语，赋诗一首:“余父夜归盲，拎袋摸灰墙。儿女都养大，肝脂何所尝……”

我也很伤心。见大哥悲在苦痛中，一时没法接腔，听着那诗句刺人，忍不住冲着母亲悲叹，说：“我爸活得不足六十岁，这也算是一辈子。我爸是个文化人。方面大耳，长得排场。可惜了他那文化，可惜了他长得那么排场的模样。我爸这一生，还不如自小穷得吃不上饭，自小穷得读不上书，长大了，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糊糊涂涂出一辈子死力的单身汉活得舒畅。我爸也算是儿女双全的人，哪想到，没得儿女一分力，就这样突然走了。真是太窝囊，窝囊得很！”

我有这样的悲叹，并不是瞎说。父亲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脸色比常人稍微黑些，长相倒是很出众。国字脸型，口鼻周正。眉如卧蚕，眼若蚕蛹。蛹内镶嵌明珠，珠身半露蛹外，珠有薄膜覆盖，明珠转动，善光若隐若现。双眼皮细长——好似专为那蛹内明珠搭棚撑伞，生怕珠光喷薄而出伤了元气，明珠受到伤害一样——煞是漂亮。

父亲不禁长相好，脾气也好。对外谦让，见着邻居总是笑，邻里关系相当好；对内，妻贤夫随，爱子不娇子，孩子们少小做错事，他也总是笑着讲道理，正面开导，使用的方法全是社会上宣传教育那一套。琴棋书画他擅长。教书育人那些事儿，他拿得起，放得下。自身没有不良嗜好。不吸烟，不喝酒，除了喜欢独自坐那儿写毛笔字，别的没见他有啥爱好。虽是旧社会新学教出来的人，现代汉语拼音他也拼得特别好。会啥没能用上啥，这也算是个空有学问，怀璧受穷的可怜人了。

母亲在旁边坐着，听我这么说，突然插话:“你爸穿西式衣裳，比穿中式衣裳好看。穿制服可精神，最好看。“

大哥那悼念诗已誊写完，听得母亲这么说，眼泪居然又出来了。

我心疼大哥，安慰他：“咱妈就说了点儿这，你可又掉眼泪了。要是咱兄弟姊妹们都这样，咱家啥时候才能没有哭声呢。”

大哥说：“咱妈说起这，由不得让我想起那件事情。”

见他说得伤心，说得郑重，我由不得急问:“啥事情？”

母亲知道要说啥，站起来去厨房做饭走了。大哥啜泣着，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事儿，咱妈跟着受惊吓，跟着受了罪呀。——你知道咱爸吃过`罐儿饭`，蹲过监狱吧。”

我吃一惊，忙答：“听说过，具体因为啥，我不知道。”

顿了一下，大哥说：“这就是人心叵测，人言可畏呀。咱爸被抓，被审查，其实就是咱家比别家过得好惹的祸，也是咱爸比一般人风光惹的祸。”

我说：“不会吧。哪有人比人长相好招祸的道理，更没有这家比那家好过招灾的道理吧。”

大哥说，原先他也不相信，后来做梦，梦的都是这事情，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原因，只能这么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