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因为孙垂月的“搅和”,治安主任的人选最后也没确定下来,几天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王红忠如计划般来收公粮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乡长书记下乡,那是要孙有信、徐振国家招待的,乡上这个局那个站来人,要到吴江河,徐厚和家招待,乡上妇女事务,都在王春兰家,当然吃喝的费用,要到村里帐上报。今年轮到吴江河,一大早他就骑着自行车去了乡上,买了一只烧鸡、两条火腿,一斤猪头肉,一块儿猪肝,一斤多卤猪肠,还有一众凉拌菜,摆了满满一锅台,他媳妇看了说:“就这么点?”吴江河说:“村里财政紧张嘛。”正好他儿子吴林放学回来,吴江河媳妇就掰了一条鸡腿塞到吴林手中,小声说:“吃。”吴江河恰好看到了,说:”干部们都没吃呢,你就动手了?”他媳妇说:“孩子长身体呢。”吴江河说:“把鸡肉都掰散了。”
一切准备停当,十点多时,王红忠一众人到了,一一落座,王红忠如复读机般重复着每年的客套话:“让你们破费了。”于是推杯换盏,直到酒足饭饱,这才醉醺醺的挪到村西的场院去。这时候,交公粮的村民已经排起了长队,有赶牛车的,有推着独轮车的,还有直接扛着来的,靠近场院的马路上,停着几辆农用车,它们是用来往乡上粮管所拖粮食的。场院的水泥台上,放了一杆平底秤,有金、有满、有力等一干年轻小伙子,被村委雇来装卸粮食,此时都倚在树荫下聊天。有信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一踏上水泥台子,就朝他们喊道:“牟耳朵都到了,还瓷在那干啥,动起来啦。”王红忠从车里拿出了一根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扎到了第一户粮食袋里,摆动了机关,又提了出来,他用手抓了抓不同深度的麦子,拿一两粒放到了嘴里,嚼了嚼,说了句:“可以。”这就算过了,然后上称,记录,开麻袋口,堆到了水泥台上。王红忠验粮很仔细,有往里搀劣等粮,晒不干的,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当然了,村里的人他大多都认识,谁刁奸耍赖,谁老实本分,没见过也听说过,他心里有数,该仔细的时候仔细,该马虎的时候马虎,半小时功夫,水泥台上的麦子就堆成了小山。有金他们用专用的麻袋将它们重新装袋,扎好口,扛到农用车上,车堆得满满当当,司机就喊:“可以啦,别再装了。”于是发动车,车冒着黑烟,喘着粗气,慢慢的动了起来。有金他们就坐到兜上的粮袋上,一路驰骋到了乡粮管所仓库,就再上称,对单子,扛粮袋进仓库。
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太阳就西偏了,收粮的工作却还没结束,这时孩子们放了学,跑到场院上又跑又跳,大人们有的在扬粮食——用木掀迎风一扬,粮食垂直落了下来,粮食中残杆麦壳却被风吹到了一边;有的在清扫粮食——他们早上摊开晒粮,晚上扫成一堆坟头,蒙上油纸,不放心的,扎个棚子,晚上就睡在里边;有的在装粮食——晒干的粮食就要盛到袋子中,扎紧口,搬到家中的角落里储存起来,以后或吃或卖,不在话下。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欢乐时光,村里人站在满是一堆堆,一撮撮的粮食中,说着笑着,孩子们穿梭于各个麦堆之间,喊着叫着,狗子们这里闻闻,那里闻闻,猫儿们偶尔会窜出来,快速从场院中穿过,谁家的鸡跑来偷吃了,狗子朝它们汪汪两声,鸡跑远了,跑前还不忘啄两口。
有金扛麻袋时,没堤防脚下的路,大腿被仓库门把手蹭了一下,起初嗖的疼了一下,他没在意,到场院歇下来时,这才发现血已经浸湿了裤子。听南看见了,跑了过来蹲下,用手去掀他裤子,有金挡开了,说:“一点儿小伤。”听南说:“恐怕要留好大的疤。”有金说:“不碍事。”听南说:比我的这条还要长呢。”说完,听南将裙子稍稍往上提了提,说:“你看。”果然看到一条疤痕。
提起这,时间有些久远了,有金和听南是店西村小学最后一届小学生,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加上负责教他们的乡村教师退了休,五年级时,乡上就将村小学裁撤掉,统一到离村三公里远的东山小学上学了。这样有文就要七点起床,带点中午吃的玉米饼子加一点咸菜,走着去上学——那时候他家里还买不起自行车。他一般不走大路,走的尽是曲曲弯弯的抄近小路,一来碰不到熟人,可以看看田间绿油油的庄稼,二来,也节省时间,但即使这样,有时候还是会迟到,免不了被老师在同学面前责骂两句,他低着头,不敢看大家,当时,听南就坐在最前排,同学们笑的时候,他拿余光瞥见了她,她没笑。
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上学,一眼就看到了扎着两个小辫的听南坐在村口,身旁还支着她们家的那辆金鹿牌自行车。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家家户户多没余粮,徐振国却能从县里弄回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这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围着它仔细端详了好一番,直夸徐振国有本事,这让徐振国颇为受用,骑着它在全村人面前狠狠的炫耀了一番。徐振国兄弟三个,就数他脑袋活泛,人情世故拿捏到位。听南见他走近了,迎了上去说:“有金哥。”听南和他同岁,只是生日比他小,按村里的规矩,她应该叫他哥,当然了她在班上是不会这样称呼他的。有金停下了脚步,说:“啥事?”听南脸有些红,说:“你骑车载我上学吧?”有文说:“三大爷没时间送你?再说了,我也不会骑呀。”
有金摸了摸这辆自行车,乌黑的油漆光滑锃亮,像是骏马顺滑的皮毛,它虽没马儿那般高大,但它不吃草料,也不会乱跑,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和马儿一样托人和粮食飞驰到很远的地方,他老早就希望有这么一辆了。每当看到徐振国骑着它在村里瞎转悠的得意样儿,他就有一种将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就像古代行军打仗,拿着方天画戟将贼首挑落马下一样。好奇和新鲜感促使他真的打算试一试,他将书包放一边,对听南说:“我试一试。”听南说:“你试嘛,我爹说上车时要让车子跑起来,否则车子会倒。”说着就来推车子。有金说:“你先不要推,我先试试。”听南就不推了,有金学着徐振国的样子翻身上了车,还没来及蹬踏板,车子倒了,他摔了个大马叉,听南上去把他扶了起来,有金说:“我再试试。”结果又倒了。他再次小跑着推着车,翻身又骑了上去,眼看车子又要倒了,忽然感觉车子轻快起来,回身扫了一眼,听南在后面推呢,有文的脚尖部分刚好碰到踏板,赶紧蹬了两脚,车子就真的飞起来了。有文越蹬越快,听南就跟不上了。她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喘了会儿粗气,回去拿了书包。兴许刚才推车子太过用力,这会儿她浑身无力,甚至想呕吐,有金却到了眼前,他兴奋地说:“听南,这真没什么难的。”听南也高兴说:“我就说嘛。”有金说:“上来。”听南哎了一声,欢快的跳上了车后座,有金翻身上车,因为重量缘故,车子没跑起来还是翻了。听南一下子滚到沟里去了。有金一看闯了祸,也顾不得疼,直接跳到沟里查看情况,好在没啥事,就是大腿处被灌木丛刮了一道血口子,血渗了出来,有文看到听南眼里噙着泪,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想用衣服去擦,听南不让,用衣服将腿盖了起来,将书包塞给他,说:“你赶快去吧,又要迟到了。”
那天徐振国吃完早饭准备送小女儿上学时,才发现车子被“偷”了,慌作了一团,又找不着听南,就去了学校,将自行车骑了回来,并在班上狠狠的教训了她,但听南只字未提那天发生的事,当然也就没提有金,直到现在,徐振国也弄不明白,她一个小女孩是怎么将自行车骑到了三公里外的学校,但自那天起,有金上学却再也没迟到过。时间一久,那条疤痕有金也就忘了,当时他只记得很小,随着年龄的增长,疤痕却被越扯越长,这是他没想到的。
两个人正说着,后面突然有人笑了一声,回头一看,二娘拿了一把笤箸,用和蔼的眼神正看着他俩呢,被发现后,说:“伤了?找酒精擦擦去,别感染了。”说完笑着走掉了,听南愣了一下,对有金说:“二大娘今天咋了?怪怪的。”有金也摸不找头脑说:“是有些怪。”
傍黑了,孙垂月提了半袋子小麦来了,王红忠迎了上去,说:“你还是将这小半袋麦子拿回去吧。”孙垂月说:“我今年也倒弄了一小块地,交公粮是公民的义务嘛。”王红忠就将他拉到了一边,小声说:“听说你和有信不铆?”孙垂月问:“你听谁说的?”王红忠说:“村里人都这么说,这哪有不透风的墙。”孙垂月说:“哪个人舌头这么长。”这时候孙广利和他老婆推着五袋子小麦来过称,他老婆走过来对王红忠说:“牟师傅,你给验验粮。”村干部都叫王红忠牟耳朵,方言“没”发牟音,孙广利老婆新媳妇,她以为王红忠姓牟,王红忠听了,脸就阴了下来,又不好发作,说了句:“到那儿等着。”又对孙垂月说:“老书记,按说我不是乡长,我不该说,你要支持他的工作呐。”孙垂月说:“我咋不支持他的工作了?他搞一言堂,我就不能说了?本来他是征求我们村民的意见,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咋成了不支持他工作啦?”王红忠说:“得,我说不过你,我还是去做事吧。”就去给孙广利验粮去了。
验粮工作一直到了天黑才结束,有信让电工拉了几盏灯,将最后的粮食装车,事情才算完,待人都走光了,孙垂月拿了个手电筒,佝偻着腰,将漏到水泥缝中的粮食用小刷子挨个扫出来,电工徐听奇过来扯电线,见了说:“二叔,就几粒粮食,还扫个啥呀?你要心疼那几粒粮食,刚才那半袋就别交么。”孙垂月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懂个屁,我是心疼那几粒粮食吗?你们才吃了几天的白面馒头就这样糟蹋?粮食是咱农民的命根子,你不知道没粮真的会饿死人呐,你们见过逃荒的人愁容么?”徐听奇也不跟他墨迹,说:“二叔,你找吧,我断电了啊。”真就把电掐了。孙垂月拿着手电筒在黑暗中摸索,灯光照处像个鬼火。
孙垂月小时候家里穷,啥也吃不上,偏偏鬼子经常来扫荡,他娘就派他每天站到村前的大柳树上放哨,一旦发现鬼子的膏药旗,就敲锣打鼓通知大伙逃走,可那时候饿啊,站在树上他就像踩在云彩上,耐不住了,就跑到他大爹家去敲门,喊大爹,大爹。垂月白天看见他大爹背着一袋苞米面回家,所以就去敲门,大爹开了门,他知道垂月为啥敲门,就给了他一个苞米饼子。垂月一尝,这哪是饼子呀,分明是将草推成了沫,扮上一点儿苞米面蒸的,但就这已经很不错了,徐家老四连这个都没的吃,饿的去偷咸菜,可咸菜哪能当饭吃?一来二去就惹上了痨病,早早过世了。垂月吃了后,仍旧觉得饿,下树又去敲门,不巧但那晚鬼子进村了,刚进村,就满街撒干草,人踩在草上就会咯咯吱吱作响,鬼子就知道了。有的鬼子还跳进院里,撕扯晒在院里的衣服当绑腿,每撕一块儿,布就发出一声惨叫,屋里的人吓得不敢出声,尤其是家里养闺女的,把闺女往地窖里藏。好在那晚不久鬼子就撤了,据说是汉奸听错了,店上村听成了店西村,村里人因为孙垂月差点丢了命,孙垂月被他娘揍了个半死,就跑出来当兵,打小日本,当时应该十六不到吧。
农用车经过了南山村时,天还没黑透,有满一闪念,黄秋姥姥就是南山村的,就让司机停了一下,自己下了车,徐民和说人的一生有三道坎,过了三道坎,你的一生就顺顺当当了,有满当然不相信,但他不知道,他这突然的一闪念,就像一个弯,为他轰轰烈烈的人生奠定了根基。司机问:“你干啥?”有满说:“我撒泡尿。”司机说:“你麻溜点。”有满说:“不用等我,待会儿我自己走回去。”司机听了一脚油门,车走得无影无踪。有满就沿着路一直走,自从毕业后,他就没再见过黄秋,他不知道黄秋咋样了,他老想去看她一眼,他只知道她在南山村,但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但他还是想到南山村走走,万一碰着了呢?可碰着了说些啥呢?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或者这么巧在这儿遇见?我到村里办点事儿?这些都显得欲盖弥彰,也许黄秋早就不在南山村了,她是城里人,南山村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个驿站。
他沿着南山的一条村路往前走,漫无目的走,不远处几个聊天的妇女,应该是南山村的人,他想问一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以前他可以说是同学,现在啥也不是了,说实话他不是不敢,他从来没不敢的事,只是他怕对黄秋不好,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个长舌头的妇女,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她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却在他经过时闭了嘴,不约而同看向他,而后又窃窃私语。他赶忙拐进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有一个很长的坡,一个大爷拖着一辆装满了石块的地板车,行走的有些吃力,他的腿有些瘸,但身材还算健壮。孙有满看着可怜,闲着也是闲着,赶紧上前推了两把,那个大爷回头一瞧,一个年轻的后生在帮他,仔细一瞧又不是本村的,问:“小伙子,你哪里的?”孙有满说:“我?店西村的。”老农说:“来这有何贵干?”有满说:“会朋友。”老农道:“会着了吗?”有满摇了摇头。,又对大爷说:“大爷,你家在哪儿?”老伯指了指村口,在那儿。有满望过去,房子不算华丽,但也不破旧,中规中矩。有满说:“我帮你推过去吧。”大爷说:“谢谢你,小伙子。”有满说:“大爷你拉石头干啥呀?”大爷道:“垒个圈养头羊,早上撸羊奶喝。”
卸下石块儿,有满准备离开,老伯又叫住了他说:“进屋坐会儿?”有满说:“谢了,天也不早了。”有满大踏步走开,不免又回头看了一下,老伯从地上拿起了一块砖,没怎么吹灰之力,登时将砖头削去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