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太阳东升西落,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除了撕下的那页日历,似乎与昨个也没啥大不同,人还是一样的人,一个鼻子两个眼,没见谁头上长个角,但事依旧多,闲不下来,要锄地,浇菜,拉粪,赶集,收粮食,晒粮食,即使在冬天,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黄灿灿的苞米都挂上了墙,妇女们围坐在炕头上,也要纺绳,编篮子,一年中没几天是闲着的,有金的爷爷,孙德厚老汉,九十多岁了,还能背着手到地里拔草呢。
高考成绩下来了,有玉果然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城的医科大学,当医生一直是他的梦想,他娘当年因为小病怕花钱一直扛着,最终小病拖成了大病。走的前一天,二爹亲自办了一桌酒席,将哥仨叫了去,他少喝酒,那天喝得脸红脖子粗,他有些醉了,拉着有玉的手说:“你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没给咱老孙家丢脸。”有金说:“二爹,第一大学生是听雨。”二爹撇撇嘴,说:“听雨上的那也叫大学?第一个有脸有面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就是咱家玉儿。”说完,看了一眼二婶,二婶会意,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茶叶的铁罐,铁罐上的图案早已锈迹斑斑,她递给有玉,有玉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一罐纸钱,整整齐齐摞好,有玉会意,将铁灌塞了回去,说:“我不能要。”二爹却将铁罐推了回来,说:“玉儿,你听二爹说,我们老了,要钱有啥用?我只有一个要求,将来学了本事,可别忘本,这片土地养育了你,可千万别忘本,你们哥仨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可不能忘本啊。二爹一连说了三遍,不能忘本。你二爹从小只知道打仗,没啥文化,比不得你们,可我知道有个词叫悬壶济世,玉儿,你要记住了,当了医生,就要悬壶济世,别让家乡父老小看了你。将来不管做啥,当大官也好,不当大官也罢,别让家乡父老因你而跌了颜面。”然后看着他们哥仨,说了句:“年轻的后生,真好!”眼泪却迷了眼,他让二婶给他递条毛巾,说舞扬子眯进眼里去了。
有玉走的那天,没有放鞭炮,只有自己的兄弟送了一程又一程,有玉说:“别送了,回吧。”有金说:“再送送。”,有玉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弄得我好像不回来似的。””有满却上前几步,悄声对有玉说:“哥,昨晚二爹说的话你记了吗?”有玉说:“记了。”有满说:“大哥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到了省城生活费节省花,家里还要攒钱给大哥说媳妇呢。”见有玉不语,有满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我也毕业了,也算个青壮劳力。”忽然,听南却风尘仆仆的赶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有几个苹果和一些饼干,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将袋子塞到了有玉的怀里,佯装生气说:“要走了也不跟姐说声,的亏姐还那么照顾你。”有玉笑了。听南说:“路上又渴又累,拿着在路上吃,出门在外,家里人不在身边,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有玉眼睛湿润了,他大踏步往前走,不知怎的,他又想看看自己打小生活的村庄,一回头,发现亲人们依然站在原地,向这里眺望,听南往前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走,他看着脚下的路,曲曲弯弯,伸向远方,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花花绿绿,五彩缤纷,有玉心中忽然腾起了一种不舍,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舍,不舍家乡的那口饭菜?不舍家乡那口乡音?当年他坚持考高中,为的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真要背起行囊启程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了,但此时命运已经在推着他向前,纵有不舍,却也不能停留。听南看着有玉成了一个小点儿,有些失落道:“大了就要离开,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了。”
那天有信在村委会召开村委扩大会议,家里掌事的,吃过晚饭带个马扎都陆续来到了村委大院,村委会大院前面一字摆开了三张长桌,当中坐着村干部,桌子中央放着一盏灯和一个话筒,灯光在黑暗的衬托下显得过于弱小,只照到近旁有信那张粗糙的脸,却引来蚊子、舞阳子绕着灯飞舞,一只蚊子停到了有信的脸上,被孙有信啪的一声拍死了,他看了一下手掌,蚊子和血沾在了手掌上,遂用另一只手将它们弹了出去。村民们则在下面拉东扯西,谈天说地,有孩子在大人群中乱跑,碰到磕到,哇哇乱哭,有人就喊:“徐志光,看好你的娃儿。”乱糟糟的像个集市。有信看了看表,对吴江河说开会,然后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先喂喂试了一下音,接着喊道:”大伙静一静,现在开会!”经他这一喊,声音就静了下来,孙有信说:“今儿召集大伙来,主要讨论两个事情,一个昨天粮管所明后天来村里统一收公粮,春兰,你到时叫几个妇女将村西水泥台子清扫清扫,到时牟耳朵来验粮。”牟耳朵真名王红忠,是粮管所验粮员,一只耳朵有畸形,好小,村干部都以没耳朵称呼他,他年年来村里收公粮,没人不知道的。有人喊道:“去年收公粮,叫了俺们去,忙活了老半天,腰酸背痛的,村里也没给工钱。”说话的是孙广利老婆,孙有信说:“粮管所来收公粮,也是村里劳心劳力请人家来,清扫水泥台子,也就拿笤箸扫一扫,营生轻松的很,屁大的事就累着了,你那是扫水泥台子累的吗?跟村里掰扯的恁清?这也是为大伙儿服务嘛,下次人家不来了,你还能赖掉不成?等大伙都推着独轮车自己去粮管所交,你就称心了?”孙广利老婆说:“那薅羊毛也不能总在一只羊上薅吧,都薅秃噜了,这次不要叫俺了,叫了俺也不去”。王春兰说:“薅你几根羊毛了你就疼了?那也行,下次发妇女卫生用品,你也不用来了。”孙广利老婆就不吱声了。”孙有信继续说:“前个乡里开会,听他们讲弯里村一晚上被偷了六头牛,派出所来查验了现场,说是在村外发现了车辙,但到现在都没个说法,今年收成欠佳,好多赌钱鬼子、劳改犯没钱了,到处搞钱,年关越近,村里治安越不好。咱村治安主任一直空缺着,一直都是村干部担着,但村里事物多如牛毛,一人分不出两人,村委商议着,选个人将治安主任的担子担起来。”开会之前,村干部们提前通了气,人员很多,有有金、有力,听财,吴湖海等都有条件,有信力排众议,选了刘心田,但王春兰知道这个位子有些不正,怕有闲话。有信说完话,吴江河说:“刘心田人老实,做事有责任心,他当治安主任,物尽其用。”村里人都是没脚蟹,只知道种地,谁当这个治安主任都不在意,只要村委定了,村里人一般没异议。孙有信说:“大伙既然没意见,就这么定了。”话音未落,有人喊道:“我有意见。”寻声望去,却是孙垂月,孙垂月老早就来了,一直蹲在墙角抽烟,他磕了磕烟锅,站起来说:“村里增加一个治安主任,公家给工资?”吴江河说:“瞧老书记说的,公家不给工资,难道还要人家白干?”孙垂月又问:“那就是集体的钱出咯。”吴江河说:“集体出。”孙垂月又说:“咱村百十来户人家,比不得弯里那样的大村,大村人多,集体收入多,我们村小,干部该有的,一个子都不落下。”吴江河说:“老支书说的是,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咱虽小,但和弯里也是平级。”孙垂月说:“麻雀五脏俱全不假,但麻雀也没飞上枝头成凤凰。”孙垂月话里有话,有信有些不耐烦了,没好气的说道:“二爹,你不就是说我们乱花集体钱吗?”孙垂月听了,倔脾气上来了,说:“集体的钱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集体的钱还不是村里的钱?既然是村里的钱,村民就有发言权。”孙有信说:“那村里治安总要有人干呀?你要嫌花钱,你来当。”孙垂月说:“你不要以为我当不了这个治安主任。”徐振国说:“老书记也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他的意思是治安主任要村民们推选嘛,村委会不是拟了几个人选,村民们投票决定嘛。”有信瞪了他一眼,说:“村委会讨论时你咋不说?”徐振国说:“村委会也没征求我的意见。”有信说:“你是支书你当时也在,你说没征求你意见?”徐振国说:“支书也是架空的支书。”吴江河赶紧过来打圆场,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咱先不讨论。”孙垂月说:“我当支书那会儿,虽说一不二,但我公开民主,更不徇私。”有信说:“你意思是我徇私咯?我徇啥私?”孙垂月就说:“我说你徇私了吗?你不要觉净。”有信说:“我没觉净,我也是为村里,今后村里有丢东西,别找村委了,直接找你,你民主嘛。”孙垂月说:“你这是抬杠,我说你吃饭了吗?你说你刚从厕所里出来,驴唇不对马嘴。”有信说:“治安主任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孙垂月说:“除了刘心田,别人都干不成?我觉得有金就能干。”有信撇了撇嘴说:“有金是你亲侄嘛。”孙垂月说:你也是我亲侄。“王春兰说:“我们家心田老实巴交,不会说话,一个破治安主任,我们还不想干呢。”说完,拉着心田就要走,一个声音喊道:“老书记话没错,刘心田当治安主任,你当妇女主任,敢情村委会是你俩夫妻店?”
说这话的是孙矮子,孙矮子不矮,一米七的个,也是一个命苦人,七八岁时,他爹就带着他上坡地给地主家干农活,那时吴慈仁还没死,地里繁重的劳动,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所能承受了的,他背着一筐子从地里掰下的苞米,累的实在走不动了,他爹就用条子抽他,他就喊:“爹,疼~。”他爹说:“疼就起来。”他说:“爹你让我歇一歇。”他爹说:“你一歇天就黑了,妹妹们在家饿得嗷嗷叫呐。”孙矮子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说:“爹我不歇了,你将筐子发我身上吧。”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家捱。那年月,他一双小手早早的磨出了茧,死皮一块儿一块儿的在手掌堆成了小土丘,刀割火烫都不疼,泥土深深的嵌入了他指甲盖中,指甲变厚上翻,十个指头没一个好的,像一双猩猩的手,他爹娘死后,妹妹们嫁别的村,他一个人过活,也没取上媳妇,好在妹妹们隔个十天半月来村里一趟看看他。
他从小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认几个,更别提加减乘除了,整个一睁眼瞎,有次村委会雇他干活,结账时徐原和给他一张十块整钱,说你找给我两块钱,孙矮子看着钱却不收,他只要一块一块的,徐厚和说,我没有一块一块的。孙矮子说你是村里的出纳,你管恁多的钱,你没有?徐厚和就不高兴了,说你的意思是我査巴你咯?犯不着。又指着那张十元钱说,十元钱你不认识?孙矮子说十元钱我认识,可你为啥让我再找给你两元?徐厚和说,雇你的钱是八元,你想揩村里油?孙矮子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说这个我不管,最后没办法,徐厚和只能找人给他凑了八个一元的,他捻着舌头一张一张数到八,这才放心。
孙矮子有些扭,不太相信人,要不是孙垂月,他的命早没了,那还是多年前的事了,讲一讲也无妨,那时候孙垂月还当书记,正是挨饿的年月,村里吴欣荣做豆腐生意,经常推着个小车沿村叫卖,每到一处,村里的主妇们都会围着他买上一坨,一坨四四方方,长宽高有十公分的样子,孙矮子也在人群里凑热闹,他问吴欣荣,豆腐多钱一斤?吴欣荣说一块钱五斤,孙矮子就左看看,右看看,就说,一块三斤卖不卖?主妇们都笑了。孙矮子就用他的脏手去碰嫩豆腐,说,你这豆腐搀了多少水?吴欣荣脸阴了下来,说你要买就买,不买别用你的脏手乱碰。豆腐都是水做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常吃豆腐皮肤好?你没听过豆腐西施?你知道一坨豆腐要耗我多少豆子你就说我豆腐掺水?你不做豆腐你不知道,我这也都是小本钱,挣不了几个子,你嫌豆腐少,你吃个试试,不撑死你。孙矮子将双手抄进棉衣袖里,看着这坨豆腐,吧嗒吧嗒嘴,说一坨豆腐哪能撑死人。吴欣荣也就随口一说,见他来了劲,说,撑不死白送你。孙矮子说,这话当真,可别反悔?吴欣荣见他当了真,忙说,但有个条件,你吃不了,好歹赔我双倍,孙矮子挺自信说,这个自然。
孙矮子错估了形势,这个赌代价有些大,妇女们就在一旁对吴欣荣说,孙矮子傻了吧唧,你何苦查巴他?吴欣荣说,是他自己要吃的,我可没逼他,待会他要是耍赖,你们可要作个证。孙矮子愣头青,想都没想,真个吃了起来,开始狼吞虎咽,本来也到了饭点,吃着吃着有些慢了,吃到一半肚子饱了,妇女们说,傻矮子,别吃了,不就两个豆腐坨钱吗,孙矮子舍不得,就又吃了两口,妇女们又说,别吃了,吴欣荣逗你呢?孙矮子闭着眼睛又吞了几大口,妇女们又说,吴欣荣赶紧劝劝,胃要撑破啦。吴欣荣本以为孙矮子会知难而退,交钱认栽,他妹妹每次回村都会给他捎几个钱,但没想到孙矮子为了那几个豆腐钱,命都不要了,这才意识到小看了他,他也心疼那一坨豆腐钱,嘴上还硬着,说撑不死。他这一激,孙矮子蛮劲上来了,一口气真将剩下的豆腐吃完了。妇女们发出啧啧的赞叹,说矮子你人不大,却有个大胃,真人不露相啊,吴欣荣本来想挣你一笔,没想到栽了,你没看他脸都绿了。孙矮子此时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说话了。吴欣荣也没办法,毕竟自己发了誓,而且有那么多人证,收拾家什卖豆腐去了,妇女们看完了戏,也各自回家做饭去了。也不知怎的这事传到了孙垂月耳朵里了,他去找孙矮子,却看到了吴欣荣,上去就扇了他两个耳光,吴欣荣捂着脸颊,说孙垂月你干嘛打我?孙垂月说,孙矮子傻,你也傻?吴欣荣知道他指的是啥,说,干我啥事?孙垂月又伸出手掌要扇他,吴欣荣后退了几步,孙垂月指着他道,要是孙矮子死在了荒郊野外,派出所第一个抓的就是你。吴欣荣说,他要是掉井里,让狼叼了也找我?孙垂月说,事因你而起,不找你找谁?你没挨过饿你不知道,吃饭真会吃死人的。吴欣荣害怕了,说孙矮子你要死就死,怎么拽上我,书记打得好,两耳光惊醒梦中人。
两个人沿着村口到处找,傍黑了,在一处麦草垛里发现了躺着的孙矮子,一摸还有气,孙垂月对吴欣荣说,你去将集体的那头公牛牵来。吴欣荣一溜烟的跑了,孙垂月上去拉孙矮子,孙矮子不动弹,孙垂月说,要躺回家躺去,孙矮子说,肚子难受。孙垂月说,难受就对了,还逞能不逞能?让孙矮子趴在牛背上,用鞭子狠抽牛屁股,一路颠簸,孙矮子就吐了,白白亮亮的散了一地,后来好一点了,就牵着牛尾巴走,一直走到公鸡打鸣,西边鱼肚白,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自此以后,孙矮子当孙垂月是救命恩人,对他言听计从,处处维护,今天晚上听到王春兰话里有话,他气不过,顶了一句。王春兰一听,连孙矮子都敢这样,村委干部哪还有威信,气愤道:“你就是孙书记一条狗。”她不敢说孙垂月,就说孙书记,孙矮子也不恼,说:“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是他手里的一杆枪,他指哪里,我就打哪里。”王春兰说:“你就是一傻子。”孙矮子说:“你骂谁?”王春兰说:“骂你,就骂你,怎么啦?”孙矮子一把拿起马扎要打人,孙有信说:“咋了,矮子你还想打人?”孙矮子就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大呼道:“村干部欺负人啦,村干部欺负人啦。”孙垂月过去踢了他一脚说:“别在这丢人现眼。”孙矮子说:“叔,我这是维护你的威信呢。”孙垂月说:“我的威信不用你维护。”孙矮子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时还不忘捎上他的马扎,他这一走,其他人也觉得没趣,陆续走掉了,几分钟不到功夫,人就基本走光了,剩下爱看热闹的,稀稀疏疏蹲在墙角。孙垂月说:“看,村民们反对呢,你要有政治觉悟。”有信听了鼻子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