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有金和有玉、有满先去了三大爷家磕头,一进门,却发现听雨也在,躺在炕上,也不打招呼,有金说:“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听雨说:“我,下午刚到的,事情忙嘛。”其实有金诧异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为啥不在兴国家,咋跑到自己丈人家来了。对于这件事的来由,村里人后来表面都不提起,背后却议论纷纷,觉得不是特别光彩的事情,但还是提一提吧。
就在徐兴国夫妇准备吃午饭时,江河风风火火跑进了家门,兴国问:“江河啥事?心急火燎的。”江河说:“能不心急火燎吗?刚才听雨给村委来了电话,他要回来过年,人已经到了墨县火车站了,话我给带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急急忙忙走掉了。兴国夫妇相互看了看沉默了好久,一大娘说:“早不说回来,晚不说回来,到年根了才回来,啥意思?”兴国说:“能回来已经不错了,总比不回来强,刚才江河走的急,也没顾上问是一个人还是仨人,孙女有一岁了吧,怪想的。”傍黑时,村里人都上完坟吃一顿水饺时,兴国瘸着腿在门口撮草,听雨在身后叫了声爹,兴国吓了一大跳,他转过头来撇了一眼,说了句:“就一个人?”听雨说:“是。”兴国又问了一句:“红珍和孩子没回来?”语气里似乎有些责备之意,听雨说:“是,红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孩子也要照顾。”兴国没再说话,自己一个人背着草进了家门,听雨在后面给他提着。
这一顿水饺吃得没滋没味,虽然都是猪肉馅,一家人味同嚼蜡,吃完拾掇完,兴国在炕上说:“刚才大伙儿都去上坟了,好多人,浩浩荡荡的,都是徐姓的,你要是早点回来,兴许还能赶上。”听雨却并不在意,他对爹说:“没赶上就没赶上吧。”兴国一听心里就不乐意,坟里埋的都是谁?那都是先人啊,孝子贤孙既然回来了,怎能不去面前祭拜祭拜?这样的话也能说?但他没发作,他知道他这次回来,肯定有事儿,但他不开口,他也不好发作。
一大娘知道儿子单身匹马回来,语气中略带怨气,她憋不住,问:“孩子还好?”儿子问:“一直哭闹,红珍奶水又不多,晚上又要起来,累。”一大娘说:“累就把孩子抱回来,俺们给看,俺们农活耽误了,孩子也歹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放我们这,吃不了亏。”听雨说:“说得轻巧,红珍舍不得,她一天不见孩子就想。”一大娘就不说话了,听雨接着说:“娘,您就不能帮帮我,去看两天孩子?”要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娘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听儿子这么一说,知道儿子心里还是向着媳妇,养了二十多年,儿媳妇一句话两句话爹娘就不要了,气不打一处来:“你眼里只有媳妇,红珍当初咋对我,你眼瞎吗?我去了还怎么待,你还想让我多活几年不?你爹的腿都成啥样了?马上要瘫了,你问过吗?你有带他到医院看过吗?让他一个人在家,自生自灭?你是不是我们的儿?”场面一时僵住了,兴国就过来打圆场说:“话不能这么说。”一大娘说:“那咋说?说好,我去,累死累活,碍人眼,不招人待见,热恋去贴冷屁股?我算看出来了,将来我们老了,你也不会来看我们一眼,跟二下旁人一样。”听雨说:“去看个孩子有那么难吗?”兴国说:“儿媳妇和婆婆自来就是天敌,你妈也不是没去,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本来就想家,去了就好好待她,可红珍不知道咋想的,话里处处带刺,你妈心眼比针眼还细,她能受的了,你要体会她的难处。”听雨说:“她也是无心的。”一大娘说:“谁知道她有心无心,做儿媳妇的不是这个样子,你看你妹听南,对待公公那是尽心尽力,村里人谁不竖大拇指?你们还是读过多年书的人,咋这点道理都不懂?咱不需要她像听南那样,但面子上也要过的去吧?”听雨说:“娘,您是不打算回去了?”一大娘说:“你这是命令我吗?我在这儿一个唾沫一个钉,除非我死咯,红珍也忒不是个东西,有什么话让她当面跟我说,我跟她当面对质。”他们本来是在东间的炕上,听雨就不爱听了,下炕自个到西间床上躺着去了。兴国就在东间喊:“听雨,听雨,你过来,到这边来,话还没说完呢。”听雨不答应,一大娘说:“喊啥,你就是喊破嗓子他也不会过来。”听雨就心烦,出来去了三叔家。
徐振国匆匆去了大哥家问:“你们和听雨这是咋回事?我让他回家,怎么也不回。”一大娘抹着眼泪说:“这人野了,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了了。”徐振国说:“你就不能好好说?”一大娘说:“肯定是媳妇撵回来的,说的话也一模一样,教好了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养了个白眼狼。”徐振国说:“不能,这样吧,听雨先在我家,我跟他说,不管啥事等过了年再说。”当天晚上,听雨就在三叔家吃的饭,过的年。
过完年,各家各户年轻的男主人都要出去磕头,一般是平辈的人一波,不同辈分,不同年龄的人一般不在一起,女眷们则留在家里,因为时不时会有小辈人上门来磕头,资格老,年龄大的男人是不会出去,来磕头的男人是一波接着一波,磕完头一坐,说不上几句话,下一波的人就到了,挤的卧室里满满当当,上一波人就起身告辞了,走时还不忘问下一波的人:“待会儿到民和家打扑克去?上半夜输了五块钱,下半夜咋的也要赢回来。”一个说:“钱都让谁赢去?。”另一个说:“江河赢了不少,我估摸着他今晚赢了十几块,你倒是去不去?”那个说:“叔,我看看再说。”另一个说:“回家还要向你媳妇汇报呀?”那个说:“没的事儿。”
男人们打打扑克,纯粹是为了玩,钱都是一毛毛的赢,一毛一毛的输,打到天亮赢也就赢个几块钱,输也就输个几块钱,赢的回去怕媳妇骂,就谎报战果,对媳妇说:“一晚上我赢了好多好多,今晚手气好得很。”然后将钱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全是一毛两毛,撒满了炕给媳妇看,输的人回家也怕媳妇骂,也谎报战果,对媳妇说:“今晚手气不佳,没赢着钱,但也没输着钱,算打了个平手。”却并不掏钱,男人们以为将媳妇骗得团团转,可媳妇们心里门清,只是不戳破罢了,自己的男人为这个家劳累了一年,过个年也没啥事,只要不赌不嫖,输多赢少她们都没放在心上,她们给男人铺开了被褥,男人么就躺了上去,一会儿雷声震天。
三大娘对听雨说:“听雨,你不去给你爷磕个头?”听雨就去了爷家,不到十分钟又回来了,三大娘问:“去了?”听雨说:“去了。”三大娘说:“没坐一会儿?”听雨说:“坐了。”三大娘说:“你爷都问了你啥了?”听雨说:“就问了我啥时候回来的,啥时候走。”然后又去了听南房间,过了好一会儿,出来跟徐振国说:“三叔,我明天就回省城了。”徐振国说:“不多住几天,看看亲戚?都盼着你回来呢。”听雨说:“单位好多事儿,我也好不容易请了假,抽空回来的。”徐振国听了,有些生气道:“不能吧,你们单位恁不近人情?过个团圆年的机会都不给?这样单位不去也罢。”听雨就不说话,静悄悄的来,又静悄悄的走,村里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雪一直下到天亮才停,整个村庄银装素裹,一片银色的世界,各家各户媳妇们起来做饭,风箱声此起彼伏,屋顶的烟囱中,一股烟柱直直地散在晴朗的天空中,太阳升起来了,发出新一年的第一缕阳光,雪立刻反射出金子般的光,耀的人睁不开眼,但天依旧冷,早起的男人们拿把扫箸在自己门口扫雪,一会儿便扫出一条黑白分明的小路,二爹起的也早,他家门口雪已经被踩成了泥水,凌晨时又被冻住了,他踩在上面脚还有些打滑。二爹只身来到了徐厚和的家,徐厚和是村里最年长的,也是辈分最高的老者,进门时,徐厚和家还有一些徐姓年轻后生给老爷爷磕头,二爹一进门,他们都站了起来,对二爹道:“二爷爷过年好。”二爹说:“好,你们过年好。”徐厚和道:“垂月,坐。”二爹就坐了,对徐厚和说:“叔,过年好。”徐厚和说:“好,好。”说了一会儿话,孙姓的小辈们也进门了,他们也给徐厚和磕头来了,大家都迎了出来,垂月借花献佛,对徐厚和说:“我也给叔磕个头吧。”说完就要在竹子前跪。徐厚和赶紧上前将二爹搀扶了起来,说啥不让磕,他对二爹说:“你也老人了,在村里威望高,这折煞我了。”二爹说:“我们山东礼仪之邦,长幼尊卑还是要有的,以前孩子多,一家七个八个,如果没个辈分,哪分得清几代几代?”徐厚和说:“这都是老封建,咱不兴了。”好说歹说,让二爹给老帝老嬷磕了一个。
从初二开始,各家各户开始走亲戚了,初二走姑家,男人们一般带几瓶好酒,带几样水果,带几包钙奶饼干,带袋子琵琶梗,姑父们则会亲自招待,让侄子们不醉不归,临走时,姑们会从侄子的包里拿出一两样东西来,又添进几样去,侄子们的心意收到了,我的东西也带回去,给孙儿们吃。这天男人们无论喝得有多醉,多尽兴,也是要回来送年的,送年是半夜,还是要包一顿水饺,这一顿水饺家里有小孩子的,大人们都不会叫他们起来,因为灶王爷在天上汇报完工作是要回来值守的,小孩子说了不好听的话,灶王爷会听到的。白天有金、有玉、有满走亲戚了,听南一个人在家无聊,就要过来跟她娘说话,三大娘在院子里却止住了她,对她说:“你初三再进。”听南问为啥,三大娘说:“哪还有没送完年,媳妇就回娘家的?”听南又回去了。
初三走娘家,这天各村各户出嫁的女儿,都会跟着男人,带着孩子回娘家,表兄、表妹、表姐、表弟多日不见,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做姨的,做姥姥的,也会相互给外甥们压岁钱,送来送去,哪家也没吃亏,哪家也没沾光,钱不图多少,图的是喜庆。有善和有才也带着孩子们来二爹家,她们各家带了好多菜、肉、水果,男人们带了好酒,二爹就对有才、有善说:“你们去将有玉和有满叫来,顺便看看你们四爹。”有才说:“四爹的病好了没?”二爹说:“还那样,现在人都不认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车祸的问题。”有善说:“我将有金也叫来。”二爹说:“有金要到他丈人家。”有才和有善就带着孩子们过去了,好一会儿,有玉和有满就过来了,朝着姐夫们叫哥,女婿们都点头,二爹问:“你爹呢?”有满说:“被听南姐带去三大爷家去了。”说完,有玉从口袋里掏出了三十元钱,给外甥们挨个十元,女婿们说:“有玉你又不挣钱,给啥压岁钱?”有玉说:“谁说我不挣钱?不过这是嫂子给外甥们的,她说一会儿过来瞧瞧。”二爹对他俩道:“你们坐下来陪你们哥喝两盅。”有玉和有满就坐了下来,有满将茶壶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在饭桌上,他的年龄最小,端茶倒水跑腿的工作就需归他管。
女婿们就问了有玉一些情况,又问了有满的一些情况,有满问道:“现在干啥能挣大钱?”女婿们笑着道:“拦路抢银行啦。”有满说:“我说的是正事。”二爹问:“为何有这想法?”有玉说:“受刺激了嘛。”女婿们说道:“受啥刺激了,说说?”有玉说:“有满以前是想着在家种地来,现在改注意了,他想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业呢。”二爹说:“啥才算大事业?路别走歪了。”女婿说:“现在南方经济发展突飞猛进,好多年轻人都去闯荡,有的竟挣了大钱,我们村有个女的,二十出头,跟着人去了,一年不到,给家里挣了三间大瓦房,今年回来过年,打扮的花枝招展,脸上的粉能有二尺厚,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涂着口红鲜红鲜红的,就像吃过人血似的,你说她没啥能耐,干啥咋这么挣钱?”二爹说:“我就不信那旮沓地上有黄金不成,老话说的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要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劳动来获得财富,走旁门索道被人唾弃,自己花着也不安心。”有善在包水饺,接着说:“爹,你说说他吧,他现在的心也有些不安分了,非歹去南方闯一闯,南方人做生意精着呢,老话不是说买的没有卖的精嘛。”有才说:“可不是嘛,我们村年前从南方来了一个人,一口港台腔,打扮的斯斯文文,有模有样的,说是个老中医,家里有祖传秘方,包治百病,啥高血压,心脏病,癌症,他的药手到病除,有的人还真就信了,交了钱,还不老少,你们猜怎么着?那药不是从嘴里吞进去,而是从屁股眼里塞进去,你说从屁股眼里塞进去,一会儿不就拉出来了吗?这不是骗人是啥?”女婿说:“你懂个屁呀?”有才说:“我不懂?你看买药的那几户谁除了病根?后来他们去找,人早没影儿了。”二爹对有满说:“以前咱农村人出人头地就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学习,就像有玉这样,靠知识改变命运,有满你这条路走不通了。还有一条,那就是参军,去军队里锻炼几年,将来提了干,也是一番事业。今天五月份和九月份会有两次征兵,五月份的你年龄可能不够,你就走九月份的,倒时让你三大爷给你报上名,你就参军去,军队是一个大熔炉,也不是一般人能待的住的,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百炼成钢,成与不成就在你了。”有满思索了良久,给二爹倒上了茶水,给女婿们倒上了酒,然后对二爹说:“二爹,我想好了,我就参加今年九月份的征兵。”
有才和有善包好了水饺,下去烧开水,将水饺下进水里,盛出第一碗放到了二爹的面前,二爹就拿着筷子吃了一个,孩子们见了,用筷子敲着碗嚷着要,二爹就高兴了,说:“小孩子敲啥碗?跟个要饭似的。”二娘说:“外甥们要,就先给他们。”二爹说:“我就缺这碗水饺吃?我要让孩子们体验这孝道,咱礼仪之邦的孝道。”二娘说:“一碗水饺就体现孝道了?还不是个形式?”二爹说:“形式也是孝道了一个体现,要不走这个形式,咋体现孝道?咱墨县开大会,稿子都早已发下去了,书记为啥还念?你不懂。”二娘说:“就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