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就在年前黄秋来店西村后不久,有满去县城找了她,他是清早走的,街上有几个人看见了。店西村离墨县县城有百十里地,他就一个人蹬着自行车去了。柳腔剧团里冷冷清清的,门口老大爷看到了,说了句:“又来了?没人了,都放假了。”有满点点头,这才意识到,柳腔剧团在那次巡演之后放了假,好多人都回乡下过年去了。“也许她已经回家了。”有满心里想着,他有些失落,自己来时应该考虑周到些的,虽然迎风蹬了百十里路,背上都出了汗,被冷风一吹,脊背发凉,但睹物思人,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哪怕看看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脸盆、她的毛巾也好。他踱着步来到黄秋的宿舍门口,宿舍的门果然关着,这不奇怪,他走到了窗户边,隔着玻璃朝里望,外面亮,里面黑,啥也看不清,他用手套遮住光线,环视屋里,一切东西都静静的待在那里,却独少了黄秋。他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准备离开,背后却伸出一双嫩手蒙住了他的双眼,凉凉的,软软的,更有一股清香飘进了他的鼻子,虽然看不到,但他太熟悉了。“黄秋?”他拿开了她的手,进而握住了她的手,黄秋脖子上套着围脖,刘海遮住了她的前额,鼻子冻得红红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真好看,黄秋说:“我早就看到你来了,外边冷,快进屋。”说完,拉他进了屋,屋里没生炉子,温度和外面差不许多,黄秋说:“坐。”有满坐到了床边上,黄秋给他倒了一茶缸热水,又说:“冷不冷?喝杯热水,暖和暖和。”有满摘下手套,双手捧着茶缸,对她说:“上次你走时咋不说一声?”黄秋说:“说一声,还不是一样离开?不说离开,就还会见面,再说了,你起来又能咋样?还不如多睡会儿。”有满说:“可以让我嫂子给热了饭再走,你那天晚上吃的也少。”黄秋说:“麻烦你嫂子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你嫂子人真好,又漂亮又可亲,生活在你们这样的家庭,真好。”
两个人正聊着,一个留着长发,打扮时髦、穿着腻子大衣,年龄四十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了,黄秋脸色大变,立马站了起来,刻意与有满拉开了距离。对于有满的到来,那个女人似乎也有些吃惊,脸色不好看,她问黄秋道:“他谁?”黄秋说:“妈,这是我的同学。”黄秋的妈保养的很好,看起来也年轻,有满站起来说:“阿姨您好,我叫孙有满。”黄秋妈问:“你是哪里的?”有满说:“我是店子乡的。”黄秋妈说:“乡下的?”有满说:“是。”黄秋妈又说:“乡下现在都在准备年货过年了吧?怎么还有时间来城里?”有满不知道咋回答,他不能说为了黄秋才来城里,就撒谎说:“我来城里办点事,顺便来看一下同学。”有满在为黄秋打掩护,反而欲盖拟彰,她妈压根儿就不信,她问黄秋说:“为什么不回家?”黄秋说:“回哪个家?”她妈说:“还有两个家?”黄秋说:“我回乡下姥姥家。”她妈说:“你姥姥不在呢。”黄秋说:“不在时再说。”她妈说:“你就犟吧,不是我给你找了这个活儿,你还在睡大街呢。”黄秋说:“那我就回乡下找姥姥,你们是一家人,我不是。”她妈听了,语气缓和了下来,对她说:“回家吧,算妈求你了。”黄秋却极不情愿,这令有满有些坐立不安,他觉得自己似乎卷入了黄秋一家的纷争中,至少目睹了他们的家丑,他有些尴尬,站起来刚想告辞,却被她妈叫住了,对他说:“你谁来?”有满说:“我叫孙有满。”她对有满说:“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说。”有满跟着她走出了屋外,站着寒风中,她妈从口袋拿出了一盒烟,从中抽出了一根,用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对有满说:“黄秋十岁时,她爸爸就得病死了,癌症,走时很年轻,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我那时候忙于工作,也没怎么管,导致她现在这个样子,叛逆。从他爸死的那天起,她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在我的面前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接受任何人帮助,也包括他的继父,也包括他后来的弟弟。”说完,她抬头看了看有满,从有满的表情看出他并不了解这些,接着说:“黄秋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她从小没受过什么苦,你想过没有,你能给她什么?你能给她幸福吗?现在一切很美好,花前月下,可将来呢?你想过将来吗?黄秋将来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她现在是一名柳腔演员,这只是一个跳板,等过段时间她或许要成为一个明星,最不济也是一名歌手,她有这个实力,你不要耽误她。”
“你能给她什么?”黄秋妈妈的话在有满的耳旁一遍又一遍响起,纵使他蹬着车子,累得气喘吁吁,他的思维也在不停地旋转,他奋力地蹬着车子,想要自己不去想,可大脑就是停不下,他的眼眶中含着泪,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自己流出的。是啊,她妈说得没错,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小的不能再小,没啥特别,极其普通,甚至她妈都不愿意提起,黄秋再不济也是城里户口,自己农村的,这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己种一辈子地,也还是个农民,两者云泥之别。从她妈妈的语气中,他听的出来,她看不起他,她没有错,任何一个城里人可能都看不起他,黄秋没有一副势利眼,没有一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一个城里人来说,这难能可贵。不管她看上自己哪点儿,自己都不能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了,自己要奋斗,自己要对得起她的这份喜欢,如果不奋斗,就只能像大哥一样当一辈子农民。不,不能这样了,他要改变,他现在年轻,有时间去改变,也有能力去改变,总有一天,他要开着轿车,来赢取黄秋的芳心,让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让所有人都看看,当初黄秋的选择是对的,自己要干一分事业,让黄秋瞧的起,让所有人瞧得起的事业。
初六那天,有玉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清晨,他又踏上了省城的土地,出了火车站,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人戴着一顶圆帽,圆帽下是一头笔直的黑发,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吃了一惊,知道那是尹玲。看到有玉走来,尹玲上前问:“你怎么才出来?我站得腿都酸了。”说完就拽起他的胳膊。有玉知道这是在等他,说:“你咋知道我今天回来?”尹玲说:“你说的。”有玉说:“我啥时候说的?”尹玲说:“你临走时说的,初六回来。”有玉说:“要是我不回呢?”尹玲说:“不回就不回,反正我住在省城。”然后略带神秘地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跑到一个角落里推出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那是一辆金鹿牌自行车,她对有玉说:“这是今年我爸给我买的礼物,你会骑吗?”有玉说:“我家有一辆一模一样的,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骑这种自行车,这种自行车又高又大,只有我们乡下人才买它,既可以载人,也可以驮物。”尹玲说:“你骑骑试试,我给你拿东西。”说完从他的肩上将包卸了下来,他包裹有些重,将她板正的衣服都坠成了褶。尹玲说:“我坐后座。”有玉上前拿包裹,说:“你骑吧,我走路就行。”尹玲不给他,说:“让你骑你就骑。”有玉就上路了。尹玲说:“这辆自行车我也不常骑,以后你唱完了歌,就骑它回校,这样快些。”有玉说:“这不成我的了吗?”尹玲说:‘’什么你的我的,我有时候也去听歌,你负责把我载回来。”有玉就不说话了,尹玲又说:“有玉。”有玉道:‘’啊?”尹玲说:你们乡下是怎么过年的?“有玉一路就告诉她如何上坟,如何拜年,如何吃饭,如何说话,有哪些讲究,哪些道道,尹玲说:“好想去瞧瞧,城里过年太无聊了。”
离开学还有几天,学校里没什么人,有玉载着黄秋,行进在林间的小路上,慢慢地,慢慢地,太阳升起来了,将余晖撒向了人间,尹玲马上被一层金色阳光所包裹,像是仙女下凡。他们停了车,尹玲舔着脸,任风吹起她的长发,有玉看着她的脸,尹玲反倒有些羞涩。
过完元宵节,农村人的年才算是真正过完,这时候气温虽然低,但西北风已是强弩之末了,上学的开学了,务工的返城了,随着一声惊雷,蹦下了几个雨星,地里绿油油的小麦苗开始苏醒,在白皑皑的积雪中冒出了头,渐渐的,渐渐地,雪开始融化,泥土变得湿润,小麦喝足了水,开始为即将来的疯长积蓄力量,但墨县的春季多数少雨,素有春雨贵如油之说,如果不下雨,夏季的小麦就难高产。村里人休息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开始舒展筋骨,进行农耕前的准备了。有信用大喇叭喊:“村民们注意了,村民们注意了,为提高村民收入,经村委会与厂家协调,今年鼓励大伙种胡萝卜,厂家来收,种多少收多少,有意向的到村委来登记,有意向的到村委来登记。”一连喊了数遍。他在村委会的大院列了几张桌子,由江河进行登记,不到一个时辰功夫,村民们都陆陆续续的来了,在吴江河的桌子前,你挤我我挤你,吵吵嚷嚷,江河说:“你们到底登不登记,不登记就起开,后面的等着呢。”一个说:“俺们种胡萝卜咋还要交钱呐?”江河说:“屁话,你种地不买种子呀?”一个说:“买种子也不用这么贵吧?”江河说:“你小子这话啥意思?我们村干部吃私了呗?”那个人说:“我可没说。”江河说:“你没说可脸上写着呢,我们村干部好心还当了驴肝肺,我在这可声明,咱这是自愿,你们想种就种,不想种我们也不强迫,但丑话咱说前头,到时别看人家挣了钱,反过来怪村委。按说,咱村委不该淌这档子事,但这不也是为大伙儿多挣几个钱么,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将这里作为基地,种子是人家特别培育的,市面上你买不到,所以也就贵些。”听他这么一说,大伙儿还是半信半疑,当时二爹也在场,他喊了一句:“我种三分。”上去登了记,交了钱,江河说:“还是老书记有远见。”二爹说:“这是好事儿么。”有二爹这句话,大伙儿这才你三亩我两亩的纷纷拿钱登记。最后一合计,村里人几乎都报了名,买了种,唯独缺了有金,
二爹听说了,找他问:“不打算种胡萝卜?”有金说:“不打算种。”二爹又说:“你是村干部,要起带头作用。”有金说:“我听说村里人都登记了,除了我,还带啥头?”二爹说:“下定决心要搞大棚。”有金说:“是的。”二爹道:“搞大棚那是一个钱两个钱就能搞成的?大伙儿都在种胡萝卜,一斤胡萝卜去掉成本,差不多可以挣个五毛钱,这不比种花生、苞米、小麦强?更不比你搞大棚强?你吃上白馒头才几天,就想着旁门左道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哪能一顿吃个胖子?咱农民啥也不会,种地个顶个的都是一把好手。你将西边那片好地空出来,一年少种多少粮食?少进多少钱?搞的场面这么大,一旦搞砸,一辈子翻不了身。”有金说:“二爹,谁规定了咱农民就一定要种地?种地能填饱肚子不假,可靠它难致富啊。我只是想趁着年轻,多闯一闯。”二爹说:“闯个屁,你能闯出个啥?听南不嫌咱家这,不嫌咱家那,嫁过来才几天,就让她过苦日子?你给她盖栋瓦房,住着也舒心。”有金说:“二爹,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我咋能让听南吃苦呢,我向你保证,明后年一定盖砖房。”二爹说:“你不要跟我保证,你跟你媳妇保证去。”
三大娘也不同意,她跟听南说:“有金这人贼着呢,不本分,结婚前嘴皮子忽悠这,忽悠那,原以为能老实巴交过日子,没想到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当初看他家穷,彩礼咱也没要,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听南,你可要留个心眼,这两口子过日子,财政大权你可要掌握,把个关。”听南说:“我知道。”三大娘说:“你知道个啥?”听南说:“我管钱,我掌握财政大权么,我就是如来佛,让有金这只猴子再蹦跶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三大娘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别嘻嘻哈哈的。”
有金就跟听南盘算建大棚的事,结婚花了不少钱,但亲戚给的分子钱也不少,加上听南的钱,将西边的那片地空出来,差不多可以盖两个大棚,旁边再垒个猪圈,剩余的钱差不多够买十只猪仔。前期猪仔小,吃不了多少东西,年前的苞米也不要卖了,用来养猪,又省了一大笔钱,猪粪又可以用来当肥料,省了买化肥了,一举两得。听南问有金:“你真的要搞大棚?”有金说:“这还有假?”听南说:“长辈们都反对呢,二爹,我爹娘都反对。”有金说:“我知道,他们都希望我本本分分的种地,我不是舍不得力气,我琢磨了一下,种地能填饱肚皮,可不能发家致富呀。别人都说你恁好的条件嫁了我,是委屈了,所以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要让你过更好的生活,我要让他们知道你当初的选择没错。”听南听了说:“我当初愿意嫁过来是因为你人好,从来不觉得要过好日子,只要人好,吃糠腌菜我也愿意。”旁边有满听了,咳嗽了两声,往外走,听南说:“有满你去哪,这么晚了?”有满道:“我出去散散心。”
有金先去泊上村买了两千块钱的砖,又买了一千块钱的木料,买了油纸,草垫、沙子,水泥等物料,为了省钱,有金没找人,自己和有满没日没夜的干,饭也不回家吃,听南做好了就给他们送过去。听南说:“咋还这么急?”有金说:“趁着天冷,先种上黄瓜、西红柿、香瓜、叶子菜啥的,争取早点成熟,赶个时间差,要是晚了,大量上市,就不好卖了。”村民们看到了,都在底下窃窃私语,想看有金的笑话。又过了些时日,黄瓜、西红柿、香瓜等育苗已经长好了,有金的大棚也建好了,他将苗移了进去。村民们开始在地里种胡萝卜了,有金对有满说:“你这些日子不要来了,你将地里的花生、苞米种上,咱俩分工协作,不耽误农时。”有满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