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年前书记的话果然没食言,过完正月十五,乡上就派人通知,要二爹收拾收拾,第二天派车子来接。二爹不想去,对来人说:“不去可以吗?”来人说:“你是咱乡唯一符合条件的,咋不去?你去了,咱乡上面子也有光。”二爹说:“我带上老婆子行吗?我们都住了半辈子了,我离不开她。”来人说:“等下次吧,这次通知上没说呢。”晚上,二娘就给二爹收拾衣服,将他那几套发了黄的叠得板板正正的军装拿了出来,二爹穿在身上试了试,似乎大了,这才发觉自己老了,瘦了,当年他身强力壮,军装穿在身上何等合身,何等威风,但自从回了乡,他就将军装藏了起来,基本在外不穿了,她怕别人说他拿军功压人,高高在上。年轻时那潇洒的身姿,只能在相框中窥视一二了,那时候他和二娘都很年轻,二娘梳着两个小辫,面带羞涩,他一身戎装,头上的五角星格外亮眼,二爹看着相片说:“等我死了,就穿这身军装下葬。”二娘说:“好,穿这身进火葬场。”二爹就笑,二娘又拿出一个精致的方盒,打开,将里面的军功章一一拿了出来,别到了二爹的胸前,二爹在镜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照了照,还打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将军功章摘了下来,二娘说:“戴着挺好,干嘛摘了?”二爹笑道:“自己欣赏一下就得了,戴出去让那些领导们笑话了。”二娘说:“你不戴也拿着吧,万一人家戴呢。”说完,二娘又将坎肩和一条长裤给收拾出来,用包袱包了,二爹说:“也就出去个几天,搞的这么隆重干啥?”二娘说:“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冷不冷,冷的话你就穿上,热你就脱了,再说拿着也不费劲。”二爹说:“废话么。”二娘说:“人家说了,这次去的都是级别高的领导,咱虽然没啥高档衣服,可要穿的干净些,说话注意分寸,不该说的别瞎嗒嗒给咱村丢脸。”二爹说:“我啥时候给咱村丢过脸?”二娘没回答他,继续说:“去了该吃吃,该喝喝,反正也是不要钱的。”二爹说:“小农思想。”一晚上却没怎么睡着,天还没亮就起来了,陪着二娘喂了猪,在锅台上烧了火,八点多钟时,来了一辆小轿车,停在了二爹家的门口,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小年轻,进屋请二爹上车,二爹临上车了却又犹豫了,对二娘说:“不去了吧?”二娘说:“咋跟上刑场似的,打仗时也没见你这么犹豫。”二爹又对小年轻说:“要不咱不去了吧。”小年轻笑道:“您要是不去,领导会批评我的,他可是亲自点了您的名的。”二爹又回头对旁边的听南说:“我不在时照顾好你二娘。”听南说:“二爹你就放心吧,快点儿上车吧。”在一群人的围观下,二爹这才上了车。人虽然活了多半辈子,二爹却第一次坐小轿车,当年他戴着大红花,也是坐着解放牌军车回的村,那时两边的人群夹到欢迎,何等风光,此后除了偶尔骑自行车去趟乡里,他几乎没出过远门,更别提坐车,偶尔坐趟拖拉机,也是上下颠簸,就像是在簸箕里的黄豆一样,心脏都要颠出来了。没想到,老了老了,又出了远门,还坐的小汽车,不过,小汽车里坐着就是舒服,坐垫软软的,比有信家的那套木制沙发舒服多了。
车子一直开到了墨县县城,又换了辆大巴车,就一直向南开,中途又和数辆大巴车汇合,车上坐的都是些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多穿着中山装,衣着笔挺光鲜,这与二爹皱的掉渣的军装有些不搭。二爹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里开始埋怨起二娘来,咋不给自己找身便服穿,穿他那件褂子也行啊。车子一路驰骋,二爹明显感到离家越来越远了,她又开始想二娘了,他们是在战斗中相识,二娘不嫌他穷,不嫌他邋遢,却爱他勇敢,爱他英雄,二娘也是苦命人,风风雨雨陪了他大半辈子了,衣食起居都是她在操持,饿了,二娘会端上饭来,衣服脏了,二娘会去洗得一尘不染,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丝毫没想过她要啥,年轻时,他嫌二娘唠叨,老了,却越来越离不开她的唠叨了。人越老就这个样子,他甚至有些后悔来了,疗养个啥呀?人到了一定岁数,能吃吃,能喝喝,不能吃了,不能喝了,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也就那么回事了,即使明天死亡到来,他也会安然面对,我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也值了。他唯一觉得遗憾的是,自己有些亏欠二娘,二娘跟了他,没享啥清福,他应该坚持让她来的,二娘一个人在家,门关好了没?猪喂了没?饭吃了没?哎,不应该来的。
车子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家陆陆续续下了车,二爹跟在人群最后下了车,领队的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招呼大家聚在一起,似乎在等下一步的指示。二爹此时想去撒尿,他憋了一路,急着找厕所,出来时,发现人全不见了。二爹心一慌,完蛋了,刚才光顾着撒尿了,人家讲了啥也没听,好在车没走,但车门关了,他进不去,就蹲在旁边抽起了旱烟,心想:“早知道不来了。”二爹拿定了主意,司机总要回来开车吧,只要车回去,自己就搭车回墨县。可这是哪儿呀?他站起来环顾四周,自己是在山上,峰峦叠翠,山上的树丛黑乎乎隐藏在无尽的微暗中,他这才发现自己连在哪儿也不知道,他该咋办?回店西村?虽然带了几个钱,但不够路费呀,不回吧,这荒郊野岭的,到哪儿吃饭?在哪儿住宿?这都是问题。
不过好在这些问题多余了,正当他左右为难时,领队小伙子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似乎在找啥东西,或是啥人?二爹说:“小伙子找啥?”小伙子看到他,心放了下来,对他说:“首长呀首长,你跑哪儿去了?让我一顿好找,要是你没了,我罪过可就大了。”二爹说:“我哪是首长,就一普通农民,我就上了个厕所,出来人就没了。”小伙子埋怨道:“也怪我,没清点人数,您以后上厕所,可要提前跟我说。”二爹没说话,心下道:“管得可够宽,你以为像我当年行兵打仗,吃饭拉屎都要汇报?”小伙子扶起他,说:“其他人在前面宾馆都安顿好了,就差您了,咱也过去吧。”然后替他拿包裹,七拐八拐在林中就看到了一栋宾馆,有五层高,装修得富丽堂皇,二爹说:“没想到深山老林还有这么个地方。”小伙子说:“深山老林?这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来的,楼后面还有个温泉,等吃了饭,您可以到后面去泡泡澡,很舒服的。”
进了大楼,小伙子就给二爹去安排住宿,他跟服务员讨论了许久,服务员也很为难,说:“这儿真的没空房了,全满了。”小伙子没办法,转身对二爹说:“首长,房间满了,只能委屈您一下,今晚先凑合着到职工宿舍去,明天再给你安排,好不好?”二爹说:“行,住哪儿还不一样。”小伙子原以为二爹会不高兴,没想到他回答得却如此爽快,又说:“那咱先去吃饭,包裹让她们拿着。”然后将包裹甩给了柜台的那个女服务员,领着二爹到了餐厅,安排到一张空桌上。
二爹坐了一小会儿,人陆陆续续的下来了,二爹的这桌又坐了三个人,落座后,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看到二爹穿着发黄的军装,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他说:“老哥,你是哪年的兵?也是山东的?”二爹说:“我?三二年的。”那个说:“那您是我们的前辈了,我四二年的。”他旁边的一个说:“我四四年的。”还有一个说:“我更晚,我四六年的。”四二年的说:“我那会儿打过鬼子。”四四年的道:“我参加过解放济南的战役。”四六年的道:“我参加了朝鲜战争,跟美国鬼子干过。”二爹听了嘿嘿了两声,一个说:“老同志,你参加过什么战役?”二爹说:“这些我都参加过。”三人听了,敬佩道:“我们该给老哥敬个礼。”然后都站起来给二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二爹也站了起来,还了个标准的军礼。落座后,一阵攀谈,一个说:“我是正处级上退的。”一个说:“我是正厅级上退的。”一个说:“我是副部级上退的。”然后齐刷刷的看向二爹,问:“老哥,你是什么级别退的休?”二爹说:“啥这个级,那个级的,我就一小老百姓,手里倒腾几亩薄地。”三个老人听了很惊讶,又说:“老哥淡泊名利,我们应该给您敬个礼。”三个人又齐刷刷的站起来,又给二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二爹也站起来还了个标准的军礼,再次落座,饭菜上了上来,有鱼,有虾,有肉,还有酒,蔬菜相对少了些,端上来数盘,一个老人站起来,将荤菜放到了二爹的前面,说:“老哥,您先吃,我们伙食好,经常吃。”二爹却只挑了几口尝了尝没再吃,一个说:“老哥,你怎么不吃?”二爹说:“我这肚子,大鱼大肉吃几口就行了,吃多了不适应,我还是喜欢家里的苞米面窝窝头。”三个人奥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顿攀谈,一个说:“我儿子现在正处级。”一个说:“我儿子也是正处级。”一个说:“我儿子现在副厅级。”然后又不约而同看向二爹,二爹说:“你们看我干嘛?我没儿子,就俩闺女。”一个又接着问:“她们在哪里高就?”二爹笑了,说:“高就谈不上,都在家务农,外甥都好几个啦。”说完,二爹笑了,笑得很开心,三个人却笑不出来,不约而同的又齐刷刷的站起来,又给二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二爹换了个标准的军礼,落座后,二爹说:“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说完拍屁股走掉了。
二爹来到服务台,问刚才那个坐在柜台边的年轻女服务员说:“姑娘,我的住所在哪里?我想去睡会儿,坐一天车了。”那个女服务员却恭敬的站起来道歉道:“首长,真是对不起,我们服务不到位,不周到,给您道歉了。”然后给二爹深深鞠了个躬,二爹摸不着头脑,说:“姑娘你没错,用不着道歉。”服务员道:“不,是我们的失误,您是老革命了,不能让您受委屈,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上去。”说完服务员拿起包裹,在前面引路,一直走到了五层,二爹上楼梯有些吃力,服务员就来搀扶他,二爹说不用,身体好着呢。到了五楼,当服务员打开房间的那一刻,二爹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二爹也是头一次见,分割了好几个小房间,每个小房间也都不小,有会客厅,一张棕色亮漆的茶几,围了一圈皮革沙发;有餐厅,一张通明的玻璃桌,上面摆放了一把茶壶和倒扣着六个茶杯,茶壶茶杯都是青花瓷的样式,抹的锃亮,桌子下面是几张凳子,摆的整整齐齐;还有一个大卫生间,里面有一个大浴缸,是泡澡用的,二爹看了,嗤了一声,小格局,还不如南塘里泡着舒服;最好的,还是卧室,单单那张床就比家里的炕还大,上面铺满柔软洁白的被褥,一坐上去,整个人陷了下去,旁边是一落地大窗,从头到脚,全是玻璃,推开窗,就是一个小阳台,凭栏而望,可以看到遥远的一片海,以及海上闪着斗光的数艘船只,细细静听,他甚至能听到海的波涛声,最有意思的,大床的对面有一块电视,上面还有两根天线,二爹问:“这是啥?”服务员说:“首长,这个您没见过?这是电视呀。”二爹说:“我咋没见过?我们村委会里有一台,夏天时,就搬到村委大院里,村里人吃了饭,都会来村委会看,好热闹。”二爹只是不确定,所以多了一嘴。服务员说:“我们这可是彩色的呢。”说完就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播新闻联播,二爹看着影像,心想:“平常只在收音机里听到声音,今儿终于见到真面了,看来这趟没白来。”又一想,问服务员说:“姑娘,我住这儿是不是太浪费了,其他人也住的和我一样吗?”服务员说:“首长,当然不是了,他们住的二人间,这个房间只有尊贵的客人才住的。”二爹说:“那使不得,你还是给我换个小点儿的吧。姑娘,你不要叫我首长了,我不是啥首长。”服务员说:“您就是首长。“又小声说:”刚才上面的领导知道您没住的地方,都批评我们了,让我们将这个房间留给您,您就是首长。”二爹说:“那我要谢谢人家。”服务员说:“放心吧,明天会见到他的。”二爹说:“那么大的领导应该住这儿,我老百姓一个,啥也不是,你去跟大领导说下,我跟他换换。”服务员说:“首长,让您住您就住,要不然领导又批评我们了,客随主便么。”二爹执拗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服务员走后,二爹没洗澡就上床睡觉了,也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这要是在村里,他一躺就着,农民嘛,白天有好多农活,累得跟个狗似的,天黑吃过晚饭,抽袋烟,消消食,就上炕熄灯。但他睡不踏实,也许是早年打仗的缘故,他睡觉很惊醒,半夜狗叫、猪棚上的鸡扇动一下翅膀,老鼠抢夺猪槽里剩的猪食而发出的吱吱声,又或是村里人匆匆的脚步声,他都可能惊醒,下意识的抓起二娘的胳膊,他又将二娘的胳膊当成了那杆枪,二娘说:“又做恶梦了?”
柔软的被褥令他的腰很不舒服,他的腿和胳膊也隐隐作痛,腿和胳膊负过伤,至今仍有几块儿弹片没取出来,一冷一潮就作痛,冬天时,二娘每次都将炕烧得热乎乎的,才少有复发。他起来开灯,又将汗衫脱了,露出烧伤的胸膛,他一般不轻易露出胸膛,即使再热的天,他都要套一件长衫,不是怕晒,而是怕别人看到产生不适,听南小的时候有一次去他家,看到他光着上身在冲澡,吓得大哭。他下了床,躺倒了地上,将被褥和枕头拿了下来,看到洁白的被褥和枕头,又将它们放了回去,重新将衣服穿上,将胳膊垫在头下,在那战斗的岁月,他们行军,往往一晚上要走百十里,随便找块地儿,和衣而卧,一躺就是天亮,那时候,战友们挤在一处,很安全,也很温暖。在这个疗养胜地,他又想起了他那死去的战友,他们没有活到新中国的成立,勇敢地倒在了枪林弹雨中,一想到这,他就一阵羞愧,自己是不是不够勇敢,才残喘到现在?老伙计们,好久没去看你们了,他心里想着,等找个时间再去看看你们,想着想着,二爹发出了阵阵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