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1)
有满下了火车,提着当地买的些好吃的,就径直去了墨县柳腔剧团,快要见面了,他的心里却还有些忐忑,她模样有没有变?见面该说些啥?这些年来,他么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上一封来信,她在信中告诉他,随着柳腔剧团的老人们陆续退休,她逐渐挑起了大梁,她在信中夸耀,她已经成了剧团的顶梁柱了,成了墨县不大不小的名角了。在信的最后,她写道:有满,你考上了军校,我打心底里为你高兴,你有远大的前程,而我就只会唱柳腔,柳腔是我们墨县的文化遗产呢,我有责任将它世世代代传下去,去年我们还去过你村子,还见了听南嫂,她们盖了新瓦房,又大又宽敞,听南嫂还是那么热心,钦行也会走路了,歪歪扭扭的好可爱,听南嫂把我当自家人看待,还留我在家吃了饭,不过这几天我们也好少下乡去了,爱听柳腔的人也少了。有满,我有时候会想你,又怕拖累你,怕自己越来越配不上你了。上次你寄的照片我看到了,英俊潇洒,气质满满,我躺在被窝里偷偷看,在想,这是以前的那个穷小子吗?已经不是了。他在我眼前是个啥样子?这样的大男孩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有满,我妈又来催婚了,说我年龄大了,再不考虑就成老姑娘了,还如当初那样说你,说你靠不住,可我不相信,有满,啥时候才能见到你呀,期待你的来信。
傻姑娘,她咋会这样想呢?有满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从自己的床铺下拿出了那封信,开灯又读了一遍,开始提笔写回信:
秋,你的来信我已收到,看到你安好我也安心了。我就村里一穷小子,一直没改变,那时候除了一身蛮力,啥也没有,啥也不是,我们俩的地位实在过于悬殊,但你不因我穷而看不起我,我走到哪里,也不能辜负了你的这份情义。当初你母亲那样说我,我心里难受,但我不怪她,她说的都是实话,我无法反驳。当初走时,我的心情和你一样,既怕拖累你,又万分不舍,但我不能说,因为我没资格,我当时在想,无论你咋做,我都支持,都没怨言,但在火车站,你给了我信心。秋,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挺过去了,我们还很年轻,等我退役了,我就回墨县,回到我的故乡。我在这里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除了学习就是训练,其余时间我都是泡在图书馆充实自己,这里都是我年轻的战友,我的兄弟,所以请你放心。另外,下次你再来信时,再寄些照片过来吧,每当训练完浑身疲惫时,看着你的照片,我浑身都充满了劲儿。
走在路上,看到以前的建筑似乎旧了些,往日的喧闹似乎也少了些,院里已经没了人,以前那个门口的好大爷也不在了,有满去了以前黄秋的宿舍,隔着玻璃朝里望去,里面没人,正好有个人从他面前经过,有满就问:“同志,请问这间屋子的主人干啥去了?”那个人上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穿军装的人,问:“你找她干嘛?”有满说:“我是她的一个朋友。”那人说:“她回家结婚去了。”有满听了,五雷轰顶,在那里征了半天,对方也看出来了,又补充了几句:“前几天请的假,你要是去的话,兴许还能赶的上。”自己日思夜想的黄秋,不声不响的竟然给自己这样一个结局,有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不怪她,从他参军的那天起,他就决定,无论将来她做什么,他都不怪,只是事情来的有些突然,他一时还没法接受,他有些站立不住,坐了下来,耷拉着脑袋,眼睛闪着泪花,他将自己的头埋进了双腿之间,自己的爱人却做了别人的新娘,他的心没着没落的,她甚至无法想象她穿新装出嫁的情景,哎,怪谁呢?只能怪造化弄人。
忽然,一个手拍打了他的肩膀,有满抬头看了,迎着阳光,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轮廓,阳光有些刺眼,他看不清面容,但她的软发在微风中飘舞,他太熟悉了,熟悉的是这个身影无数次在他的梦中出现,黄秋说:“咋坐在这里?她们说进来一个解放军,我一猜就是你。”有满却噌地站了起来,狠狠的抱住了她,黄秋都有些吃惊,继而手也揽了他的腰,说:“咋了?”有满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黄秋笑道:“你傻啊,我已经是柳腔的台柱子了,当然分到了更好的屋子啦,这个屋子早就不是我的了。”然后拉着他走到了后排最东面的那间屋子,对她说:“这才是我的屋子,比那间大多了,而且是两个房间。”有满进去环视了一遍,一切家用设施简单朴素,虽有些旧,但打扫的干干净净,黄秋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有满捧在手心,说:“这些年你都在干嘛?”黄秋说:“我一直在唱戏啊。不过爱听戏的老人一个个都故去了,现在听得人也少了,但我还是想继续唱下去,我是墨市人,这是咱墨市的文化么,唱的久了,也热爱这一行了,越觉得有责任和义务传承下去,你不会笑话我吧?”有满说:“咋会呢?无论你做啥,我都支持你。”有满觉得现在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毕竟这些年来,他都没在她的身边做过什么,他拿出一些钱,他觉得这是他唯一所能为她做的。但黄秋却将钱塞了回去,说:“我虽然挣的不多,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多了也用不上。”又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别人说我的嗓子很好,可以当大歌星呢。”有满说:“你比那些歌星强百倍千倍呢,世上像你这样的好女孩真的万里挑一,我觉得我,我觉得我。。。”黄秋就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是在恭维我。奥,前段时间你的一个同事,不,女性朋友来找过我,我将你给我买的戒指给了她,让她带给你,她给了吗?”有满说:“给了。”黄秋说:“那退了吗?”有满说:“没退。”黄秋佯装生气说:“你干嘛不退呢?白花冤枉钱。”有满说:“我打算给我二哥,他还没娶媳妇呢。”黄秋笑道:“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就不说话了,你端详着我,我端详着你,然后噗嗤一声两人都笑了。黄秋留起了大长辫子,模样还是那么俊,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的有神,有满似乎又长高了,身体也更加结实了,那一身笔挺的军装,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帅极了。黄秋说:“你这次回来住多久?”有满说:“要住一段日子。”又说:“等我退役了,我就转成城市户口了,咱俩也算门当户对了,那时我。。。。。。我就娶你过门。”黄秋的脸就红了,岔开了话题,说:“你们的训练苦不?”有满说:“当然苦啦,我们外地拉练,一夜负重急行军几十公里,不过一想到你,我就不觉得苦了,浑身都充满了劲。”黄秋说:“油嘴滑舌的。”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黄秋问:“等你当了将军,还回墨市不?”有满说:“我就是当了再大的官,也还是这片土地把我养大,无论走到哪里,我还是会回来的,这是我的故乡么,还有我的亲人在这么。”黄秋说:“那我就在这里等你。”有满说:“那我牺牲了咋办?”黄秋说:“你如果牺牲了,我就等你到天荒地老。”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有满说:“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去咱这儿最好的地方。”黄秋说:“好,好,今个就让你吃一下家乡菜。”
出了剧团,黄秋就带有满去了最好的酒店,落座后,有满将菜单递给了黄秋,说:“点你最喜欢的。”黄秋就拿起了菜单,觉得有些贵,说:“没想到恁贵,早知道就不来了。”有满就拿过菜单,在上面点了五个菜,一个红烧海蟹,一个葱爆海参,一个蒜蓉虾,一个水煮嘎啦,一个鱿鱼丝炒韭菜,黄秋说:“够了,够了,吃不了了,你又不是沈万三。”有满说:“吃不了咱就打包带走。”菜一会儿上来了,有满就拔螃蟹肉给黄秋,两个人正吃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道:“哎哟,这是谁呀?”
说话的西装革履,油光满面,虽过去了许多年,但那时的模样依稀可辨,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初中时为了黄秋打过一仗的胡车。自那一仗后,胡车确实消停了好些日子,拿到毕业证书后,他就跟着他的舅舅经商,发了点儿小财,身旁笼络了一些狐朋狗友充当打手,整日吃喝玩乐,没把谁放在眼里。自从被有满打输了,他爹又找了人收拾了有满,算是出了口恶气,可他心里总有些不服气,他也觉得有些丢人,总想跟有满比试比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虽是故人,可有满和黄秋根本不想搭理他,可胡车仗着人多势众,想要挽回儿时的一些颜面,他不知道,以前他打不过有满,现在更没机会了。两个人如今的精气神也不一样了,二人虽然年龄相仿,但胡车大腹便便,一脸油腻,有满虎背熊腰,一表人才,不知情况的外人一看,两人相差十多岁,胡车拿着几罐啤酒就坐到了他们的桌子上,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的看着黄秋,说:“黄秋还和初中时一样漂亮。”又问:“嫁人了没?”这句话很放肆,但胡车自以为人多并不怕,有满忍了。黄秋没理他,胡车倒也不生气,将易拉罐啤酒打开,放到了黄秋的面前说:“如果还顾及咱同学情义,就喝了这杯酒。”黄秋没好气说:“我们唱戏的不喝酒。”有满又忍了,胡车听了,说:“唱戏的?那就给咱唱一个呗,你不知道,我最爱听戏了,从小就爱。”有满终于忍不住了,说:“胡车,你到底想咋样?”胡车耍起了无赖,说:“不咋样,就是想请老同学唱个戏,咱有钱,咱出钱请老同学唱一个。”有满真的怒了,他大喝一声道:“胡车你不要得寸进尺,有钱就了不起了?”声如震雷,将桌上的一个易拉罐啤酒登时捏碎了,啤酒喷了出来,他怒目圆睁,不怒自威,令旁边的那几个大汉以为有满要打架,噌地都站了起来。胡车见这架势,毕竟有些害怕了,对黄秋说:“咱改天再聊。”然后和那群人扬长而去了。
黄秋从来没看到有满的这幅怒容,对有满说:“你刚才吓着我了。”有满说:“以我的脾气,这事儿搁到以前,我非和他们干起来不可,不要说他们这几个歪瓜裂枣,就是多个三五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是,咱参了军,就知道他们再坏,也毕竟是中国人,我作为一名军人,有责任去保护他们,又咋能去伤害他们?他们和我的境界已经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你越在意他们,你就输了。”黄秋看着有满说:“有满,我发觉你变了不少。”有满说:“我哪里变了?”黄秋想了一下说:“身上的那股子捩气没了,不像以前容易冲动了,更加理智了。”
吃了饭,本来要回店西村的,但有满还想先回南山村看看师傅金盛去,正好黄秋也要去看下姥姥墓,两个人买了些东西,租了一辆车去了南山村,两人在村口下了车,一进村就引来了村里人的目光,他们心里数落这谁家的小子领着媳妇回来了?但还是有几个年龄大的认出了他们,喊道:“这不是以前经常来练武的那小子嘛?看不出来你小子出息了。”有满就弯了一下腰,说:“大爷,您还认识我?”那人笑道:“化成灰我也认识。”又瞧了瞧黄秋说:“这个媳妇我也认识,你不就是那谁的外孙女吗?”黄秋就笑道:“大爷你也认识我?”那人说:“咋不认识,当年在我们村里住着个小仙女,满村的跑,谁不认识?不过你俩走到一起,倒是挺让人意外的。”有满说:“大爷,其实在这之前我们早就认识了,只是您不知道而已。”那人说:“奥,那就是我孤陋寡闻了。”又说:“是来看师娘的吧?”有满说:“是。”那人说:“过去吧,她在家呢。”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恰好看到了一个体态雍肿的农村妇女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孩子在门口玩耍,看到有满他们过来了,赶紧抱着孩子回屋里去了,关上了外头门,却又开了个缝,向这里张望。有玉说:“这人好奇怪,难道我们是老虎,吃了她不成?”黄秋眼尖,瞧了出来,说:“那妇女你没看出来么?”有满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她谁呢?”黄秋说:“她是花花呀?当年你拔刀相助,替她解围,她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呢,这你都没看出来?”有满这才恍然大悟,一回想确实有些面熟,哎,多年的辛苦劳动,她看起来已经不再年轻了,生了孩子,体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似乎已经认出了他俩,否则不会躲起来,这次应该是回娘家,本想跟她聊几句,既然她不肯,有满他们也不做强求,对她来说,劳动虽然辛苦,但有一个疼自己的丈夫,一家人快快乐乐,已经是一件很满足的事情了。
师傅的房子看起来老旧了许多,门前垒的猪圈也破烂不堪,预示着好久没养猪了,门虚掩着,有满推开了门,走进去叫道:“师傅?师傅?”里面走出来师娘,,没认出有满来,问:“你找谁?”有满说:“师娘,我是有满呀。”师娘这才看出来,喜上眉梢,拍着大腿道:“哎呀,原来是有满呀,快进屋,快进屋。”有满就走了进去,师娘一边让坐,一边给他们倒茶,有满环顾了一周,感觉房屋这么多年也没变,问:“师傅呢?”师娘说:“去世了。”有满吃了一惊,怨不得给师傅写过几封信却没回音,有满说:“啥时候的事儿?”师娘说:“就前两年的事,挺突然的,晚上人还好好的,还喝了点烧酒,临睡前还念道起你来呢,早上起来人都已经凉了,医生说人走的很安详,没遭啥罪。”黄秋见师娘年纪大了,说:“师娘,这些年就你一个人?”师娘说:“可不是,儿子闺女都在城里,几次要接我去住,我没同意。”有满听了,掏出了一叠钱来,塞到了师娘的手里,师娘却还了回去,说:“你们年轻人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老了,用不着了,你能来看我们,我和你师傅也高兴,再说了,我们也没做过啥,无功不受禄么。”有满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师娘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有满出来买了几瓶酒,一叠烧纸,一串鞭炮,他要去看看师傅,师娘也跟着出来了,有满说:“师娘你回吧。”师娘拿了一条崭新的围脖围到了黄秋的头上,说:“春天风大,姑娘细皮嫩头的,戴上这个防风。”黄秋只露了一张脸,道了谢,师娘看了说:“长得俊,戴啥都好看。”两个人去了金盛的墓地,有满将几瓶烧酒全部倒了下去,又在师傅的墓前磕了几个响头,将烧纸烧了,将鞭炮放了,对师傅说:“下次来看你,都不知道啥时候了。”两个人又去看了黄秋姥姥的墓,烧了纸,有满和黄秋跪了下来,黄秋哭成了一个泪人,有满将黄秋扶了起来,黄秋一步一回头,直到姥姥的墓消失在视野中。
两个人决定去肚脐山上看看,当年就是在山上的那棵山楂树下,他们私定终身。春天的风还是很大的,但已经没有冬季的凛冽了,山花烂漫,漫山遍野的吐出了黄色和红色,黄秋走了进去,蹲了下去,用鼻子闻闻这,闻闻那,香气沁人,有满看到了花丛中黄秋,围着围脖,梳着长辫,回头一眸,美极了。有满心想时间就此定格在这里,永远的定格在这里该多好啊。两个人爬上肚脐山,迎着山风,感慨良多,山下的南山村依旧还在,村容村貌却改变了很多,山楂树依旧还在,树干却粗壮了很多,回忆往昔,心中想的一切依旧还在,似乎眼前也改变了许多。两个人像多年前那样,坐了下来,背对着背,看着蓝天,似乎回到了过去,那天也是晴空万里,唯一不同的是天空没了盘旋的老鹰,一晃多年过去了,他们的青春在一点点的流逝,他们的年龄也在悄无声息的增长,一切都改变了,又似乎没变。多么希望时间慢点啊,让他们好好体会这初恋般的感觉,虽然他们已经过了二十,但这种感觉一直在他们心中沸腾着。当年他们还很稚嫩,但经过时间的打磨,他们已经成熟。黄秋将有满的帽子拿下来,用手不住的抚摸,有满看着她说:“黄秋,明天你跟我去回店西村吧。”黄秋说:“啊?”有满说:“我二哥明天也回来了,我们兄弟仨也难得凑到一块儿,你也去吧。”黄秋说:“奥。”她知道这意味着啥,算是同意了。有满说:“我探亲结束后,就有了新任务了。”黄秋问:“啥任务?”有满说:“告你也无妨,我们筛选了一些优秀军人,上高原,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去守卫边疆,接受锻炼。”黄秋说:“那一定很辛苦。”有满说:“辛苦倒不怕,就是再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又说:“等再次见面候,就是我娶你的时候。”黄秋说:“真的吗?”有满说:“真的。”黄秋说:“那咱拉钩。”说完伸出了手,有满笑了,也伸出了手,黄秋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也没想到的是,虽然拉了勾,却最终没有实现,当然了,这已经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