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话 拉达冈(1 / 1)
不,你还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成为我,拉达冈。
不,我永远都是你的一部分,是你拯救子民的英勇人格,没有我,黄金女神、永恒女王、你过往的诸多称号,都将残破缺陷。你便不再是你。
我的半身啊,你我的思维都彼此清晰,即使看透了本质,你依然站在了交界地的彼岸。毋须再多言,黄金律法的忠犬,终不会成为真正的神祇。
铁毡在沉默中砰砰作响,法环在寂静中摇摇欲坠。
玛莉卡,一定要这样做吗?
来吧,拉达冈,用最蛮荒方式战斗,撕裂、击碎彼此吧!
“不,不要!”这是一场无比清晰且不断重复的梦,拉达冈在苏醒前不由自主地发出梦中的呓语。的确,虽然他掌握着世间最高的权柄与能量,但他仍需要进食、饮水与休眠。自从登上了艾尔登王座,拉达冈觉得自己正逐渐和母体剥离,以至于他愈发变得犹豫,他不再是从前果决的英雄了,甚至开始希冀刚才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他内心知道,梦中的一切,终究会实现。拉达冈,黄金律法的艾尔登之王,王者应当践行的道路曾在他的眼中清晰分明,而现在他只想拖延、蒙蔽、甚至欺骗,就算亲眼目睹了黄金律的缺陷,也还是会视而不见。“黄金律法完美无缺,一定是其他哪里出错了,一定是”拉达冈如是说。
巨大的黄金树依然熠熠生辉,仿佛无始无终般向外播撒光芒,宛如一棵温润的太阳。金色的柔光经由穹顶预留的圆孔流散进拉达冈的居所,揭示在弧形的休憩石椅上,即使是在无月的寒夜,黄金树庇护下的王权依旧可以享受立夏时的祥和与安宁。拉达冈在这片刻的静笃中些许出了神,他自己就是神明的半身,本不该有任何苦恼。
“父亲父亲,玛丽安病的更重了,之前的祷告收效甚微,母亲和您一定有其他办法,假使会有代价的话,那就让我来承受,我不能再看见玛丽安这样痛苦了。”玛丽安是王子对妹妹的昵称,王子深爱着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仿佛时代的冷漠与薄情丝毫没有未触及这对兄妹。
“玛莲妮娅不会有事的。”只有在米凯拉面前,拉达冈才会流露出这仅有的温柔,他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米凯拉的金色秀发,这是连作为父亲都会嫉妒的纯净,在金色王城的映衬下,拉达冈的红发相形见绌。拉达冈十分讨厌,甚至可以说憎恨自己的红发,那些被自己放逐的混种是红发,被自己囚禁的巨人也是红发,红发更像是异端的代名词。若是将来自己也遭到放逐,米凯拉一定会比所有人更胜任王位罢,也包括他自己,拉达冈这样想。“放心,孩子,这只是黄金树对她的考验罢了,黄金终会涤尽玛莲妮娅的疾病,这点毋庸置疑。”
“黄金律做不到的,黄金树也不行,你知道的,父亲。”在拉达冈的错愕中,米卡拉缓缓推开了他的怀抱,“如果这是您能给出的唯一答案,请准许我的辞行,父亲,我将践行属于我自己的道路,寻找或是创造新的律法,您也不再是我的王了。”一团夹杂着咒文的柔和光芒从米凯拉手中升起,转瞬又消散殆尽,“黄金律法基本主义,幼年时您作为诞辰礼送给我的,于我现已无用。”米凯拉跪拜在拉达冈身边,如同是一个普通的孩童在给长辈行礼,他摘下象征着黄金树子嗣的金冠,好像在给马儿佩戴缰辔一般,悬挂在父亲弯曲而僵直的左手上。“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感谢您,您曾告诉我,参透黄金律法的奥义,便可寻得治愈腐败病的方法。直到刚才,我才知道,玛丽安的病痛从未得到过一分一毫的缓解,她笑时皆因我展露欢颜,她哭时也皆因我面带愁容,请原谅您的儿女在今日就要和您分别。”
拉达冈的心在呐喊,他多想呐喊发声,像一个普通人类那样大叫着说出“不行!”、“你不能走!”这样诸多平凡的语句,但黄金律法不允许他这么做。分歧、裂纹、挣扎、纠缠如同黄金树成千上万的分枝,正是被黄金律法所允许的“自由”。王权仅能约束臣民维护统治,拉达冈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他无权干涉同样身为半神的儿女。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拉达冈的声音有一些颤抖,他回想起了多年前,蕾娜菈的脸颊被泪痕浸润的画面,那是他曾经的爱人,但无论当时蕾娜菈怎样挽留,拉达冈都选择了无情的决绝。原来,记忆中蕾娜菈哭诉失落的表情在漫长的岁月中并没有被消磨,如今更是直接转移到了自己的脸上。“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或者以神与王的姿态回归。我受够你们了。”
拉达冈转过身去,他几乎快要晕倒,但还是稳健地迈出步伐,他准备前往黄金树的核心,那是只有王与神可以踏足的绝境,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他就要喘不过气,在一切分崩离析之前,拉达冈知道他必须提前做些什么。最终,拉达冈还是没能真正地洒脱,他登上圣树的高处,决定要俯瞰儿女的离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宽广的宫墙内回响,那是玛莉卡留下的箴言——半神呀,我可爱的孩子啊。你们能成为任何存在──能成为王者,也能当上神祇。但是当你们没有成为任一存在,就会被抛弃……
鸦声伴着昏黄的云逐渐遮蔽天空,像是在宣告落幕,拉达冈半躺在枝干编织成了网里,像极了一个醉酒的樵夫,他偏过头去,望向王城内的大步道,那是米凯拉的必经之路。作为父亲,没有人比拉达冈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定不会向南,那里只有钻研魔法的蠢蛋和低贱的旧民,北地的雪山却包含着未知与可能。在黄金王朝建立之前,人们称呼雪山的尽头为“化圣雪原”,这是拉达冈从未涉足过的境域,他只能从玛莉卡的记忆里窥见端倪,那是一场血与火的厮杀,玛莉卡曾协助她的王夫葛孚雷在那里击溃巨人。不,拉达冈打断了回想并开始纠正自己,他才是王,他才是玛莉卡的爱人。黄金律法自创始之初,未尝败绩,拉达冈自然也不会相信有其他信仰可以化圣成神。
思绪覆盖住了拉达冈的眼帘,他甚至错过了米凯拉的离开。回过神来,他只能望见米凯拉的背影,他侧坐在生长着双角的灵马上,它叫托雷特,是玛莉卡赠与他的爱宠,托雷特健壮而敏捷,可以随心所欲地飞涉川险或是遁入阴影,它能分辨气流的走向,如果顺流奔驰,托雷特甚至可以飞跃山巅。曾经佩戴着金冠的额头现在缠绕着金轮草与蔷薇编成的花环,一袭朴素松弛的白裙上,再也找不到黄金相关的纹饰或徽记。米凯拉的身后只有一驾马车与十余名亲随,亲随们也都骑马,除了几柄装饰般的佩剑与匕首外,甚至没有人携带像样兵器,很难想象这是一支即将踏足北境的队伍。托雷特已穿过东边城墙,即将离开熟稔的故乡,犄角的锋芒不再留恋果桑,消融的金黄是否路远马亡。拉达冈伸出手臂,直指尚未开展的城门,他也准备写下一句,或者两句箴言,作为对爱子的告诫、赠别、劝导、挽留、希望、遮挽或是其他情感,但当他思索再三,直到队伍消失在风雪尽头,最终还是放弃了。
“拉达冈。”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拉达冈的另一侧响起。拉达冈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你果然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