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玄机(二)(2 / 5)
魔鬼的把戏被我戳穿,它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眦了眦中间只有一个小黑点的白眼球,恼羞成怒,戴上头罩,趚地从视窗钻了出去。它没有马上飞走,而是背对着我,靠在透明的窗罩上,投下幕布般的黑影,“巡游者”机敏地用“乌贼大眼”向我传递外面的动静,侧耳倾听,这个仍不死心的家伙居然哼哼唧唧在唱歌:
“看不见我,你只能假装沉默。
来吧,不要说话,让我们合作,跑得更快,
只要,你在那头,悄悄告诉我你的消息;
我在这头,也告诉你我的故事。
沉默的人能看见魔鬼,喋喋不休者将被反噬;
怕死的死得最快,奋勇者永远无敌。
哎,我九个分形都喜欢你,因为你让我们无所遁形,四处躲藏,
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在树根,在枝杈,在山巅,在悬崖,在地狱,在天边,……,
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在宇宙的每个‘拐点’处等你。”
蝙蝠一样的黑影飘走了。我猛地一使劲,在驾驶椅上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窗外,天正放亮,五彩霞光从东方天际万箭齐发,怀特雪峰披上了彤红的大氅;光芒和晨雾穿行交接,轮流驻守这片时空,光明登上舞台,主宰山峦大地,天地焕然一新,……。我揉揉眼睛,兴奋地一把拉住地球母亲的引力,一圈一圈,环绕减速,最后穿越大气层,奔向家园和亲人。
“巡游者”在城堡正门前轻巧落地。老管家杰克和女管家瑞秋迎了出来,我与他们一一拥抱,大步进得门去,先在走廊封闭的气闸里从头到脚吹过了空气喷淋,另一侧的门才自动打开。这套程序是飞船对接步骤的翻版,城堡内的空气封闭循环,用“看不见的手”时刻保障小妹的健康。过了门厅,进入客厅,厅的两边有旋梯,居中高墙上面挂着曾祖的肖像。油画尺幅很大,在画中,曾祖似真人一般。那时,他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很明显,曾祖承袭了家族典型的波特郡人特征,略显突出的额头和倒置的梯形的下巴合成有梭有角的面庞,碧蓝眼睛,金色头发,两鬓是纠缠的络腮胡须。画像里,他胡子剃得光光的,面色清冽,眼神充满不屈的智慧。一身深黑色礼服让他显得更加高冷英俊,领口系着的粉色领结,透露出家人才能触摸得到亲情暖意。稍远一点望去,曾祖整个人端坐在一张松木靠背椅里,脊背挺直,十指交叠放在一根拄在在两脚之间的黑木手杖柄上,双手骨节轮廓清晰,杖杆笔直,杖头抵地,和他的双肩构成稳定的三角支撑,恰如“能量塔”生来稳重的圆锥结构一样,都满满承载着人类的信心和尊严。客厅上檐,是一排挑出的木制回廊,廊道将高大的客厅分割成两层,厅内左右各有一架松木旋梯对称盘桓而上,由此进入城堡二层空间。二精致的廊道一州,错落悬挂着的家族前辈们的画像,每次我走过,感觉如徜徉在时光倒流的印象里,我能看到曾祖的曾祖和曾祖母的曾祖母,……。最后,在廊道东头,跳出时光隧道,就是父亲书房大门了,门口,挂着那幅我们欢乐一家的油画,一家四口围坐在城堡外积雪的草坪上,母亲抱着才一周岁的小妹,那时我十岁,穿着和曾祖一样的黑礼服正襟危坐地坐在父亲母亲之间,碧蓝的眼眸里闪烁出坚毅的光芒。这是母亲的亲笔画,她用功力展现出全家人满溢的幸福,同时,又巧妙地将泊特家族全部的未来凝聚到我的眼神里,再投射出来。
小妹从廊道的西边那头飘了出来,倚着栏杆,没往下冲,嘴角微翘着一挂上弦月,笑而不语,悄悄用手指了指父亲的书房,“城堡飞船”的指令长就在里面。父亲的书房是一个私人领地,我从“极限环岛”飞出来之后,收敛了许多顽皮,已经不习惯进去淘气烦他了。书房上面就是城堡的东角塔楼,那地界如今是小妹的“小天文台”。清晨,山峰下时不时有雕鸮的叫声,山上透出空灵的寂静。我站在客厅中央猜想,父亲此时恐怕正在自己的天地神游,我该不该现在进去?正在犹豫之间,小妹冲我努了努嘴,示意“沉默爵士”已经等我很久了。我疾步上楼,走过走廊,推开书房门。房子中间,是那张冷杉木拼接成的大木桌,经过升级,只须接通能量,本色杉木与镶嵌其中的超级计算共同被激活,大桌顿时就有了“数据的生命”,父亲曾经骄傲地宣称,“给他的书桌安上一对翅膀,就能像‘巡游者’一样飞起来。”从原理看,我承认他所言不假。
隔着大桌,我看到父亲的背影。“沉默爵士”默默地站在朝南落地大窗向外瞭望,外面,陡坡上是那终年不化的一线积雪,往下,冷杉独占了一片领地,再往下是大片的黑松林,山腰一线,针叶渐渐稀疏,最后完全不见了。半山往下,温度渐升,构造出一大片阔叶林的新世界。沃滋城堡并不孤独,近邻,远朋,上下,左右,每条弯曲的山脊线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许多独立的城堡,还有一些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依山顺势,搔首弄姿,古老与现代交相辉映,同中有异,异曲同工。崇尚自然渗透进当下居家建筑的每一寸肌肤,山坡上大树小树没动窝,直接长在庭院里,有些就干脆原地站在墙壁中间。拜能量和计算所赐,这俩“兄弟”齐心为建筑注入了“活力灵魂”,独立的房屋都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固守自然的势力一枝独秀,不仅渗透进了房子,住家,还渗进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像沃滋城堡这样的老房子,每一块石头仍固守古老的传统。任凭时光嬗变,往昔与新潮永远在对抗;这对抗永恒,传统与现代谁也干不掉谁。
只要放眼远眺就知道,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穿过阔叶林带,在更远的平原上,波特郡都市霓裳羽衣,人人双眼放光,尽情狂欢,彻夜不眠。平地都市里另有“神庙”,其中最大的当属联盟信用交易大厦,那里面填充的不是光能量,是帝国公司的股票。人间“庙堂”能量充沛,机遇涌流,人人都能从中找到利益,找到财富,找到勇气,找到“一切皆有可能”。虽说,时不时一觉醒来,一个世界级公司说完蛋就完蛋了,人们也见怪不怪。交易大厦与超级计算一样,毫无感情。天长日久,人也变得铁石心肠,共同信奉“神庙”昭示的箴言——没有一个“完蛋”就没有更多成功。人们变得对某个落日帝国刹那间崩溃视若无物。这个时代,遍地财富,“庙堂”里的祭司们只须稍微动动手,用另一张股票替换一纸旧票,世界依然如故。与悬空在拉朗点上的“能量塔”同样神奇的是人间“神庙”永不坍塌,“大殿”里的大祭司不是别人,正是“吝啬爵士”。良知、野心和各色驿动的心在平地里本能地汇聚出欲望的大潮,“吝啬爵士”看到,扑朔迷离光影下,人类的本性没有改变,谁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光能量安顿人心,信用值再撩拨人心,两个“爵士”,两张“王牌”,一个努力绷紧“有序”之弦,一个处心积虑制造“无序”之波。两位莫逆之交,一张一弛,配合得天衣无缝。
沉默会传染,我就隔着大木桌站着,静静地盯着父亲的背影。沉默良久,父亲缓缓转身,眼前这位打猎好手,此刻满心狐疑。他叫门外的小妹进来,吩咐将城堡信息进出屏蔽。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后,他走到大木桌边缘上,伸手触动几个键,在桌面上一帧帧放出三批“探路者”号飞船发回的最后影像。这些是绝密资料,不用问,一定是索伦给父亲的。宇宙深处,两个大家伙看上去如同注入超能量后变异的“章鱼”,蓝黑的铠甲透着幽幽的寒光,它俩一前一后,如影随行,头部一左一右也有两只巨大的“乌贼眼”,只是比“巡游者”的眼睛大太多了。这对智慧之眼无死角盯着前方,发出感知力扫描太空的一切,仅用眼神过滤些许时空里掠过的细小尘埃,就能收集到大量有价值的情报。“探路者”成为当下飞船中的王中之王不是偶然的,它们怀揣大把不为人知的绝活。除了一对“大眼睛”,每艘飞船身后还拖着十条将近十公里长的“大触须”,每条“大须”又拖曳着无数细长的“光能触须”,一旦在飞船尾巴后面像爪子一样张开,就撑开成一张捕捉能量的“天网”。光丝触须交织纵横,环环相扣,将路遇到妄想逃逸的宇宙光子和能量粒子一一捕获,消化吸收,转化成新能量。漆黑的宇宙并不真正漆黑,恒星在奕奕发光,无数光子和蜕变粒子的生命在太空中自由舞蹈,像幽灵,互相穿跃,躲避,碰撞,逃逸,……。触须“天网”每次只要捕捉到一丝光亮和一点点“幽灵粒子”,日复一日,就足够支撑“探路者”达到惊人的五十节速度,用我们称之为“半光速之神”的速度向前飞驰。飞船自带“天网”是索伦主持下获得的最值得夸耀的成果,为此,联盟几乎动员所辖全部委员会,挑出最顶级的专家入伙加盟,不仅我们的宇航公司,地月上包括父亲能源公司在内的各大科技公司,还有同为索伦私人合伙人共同号称“三个火枪手”的另两位大人物——火星投资公司的费舍爵士、军火公司的老派爵士也都加入到了这件杰作的创作中,他们争先恐后,生怕落单。只要成功,每家公司的股票一定大涨,大家都能分一杯羹。没有联合,人类大迁徙脚步走不出多远,索伦要是单打独斗早就夭折了。探索外太空的“大拼图”缺少任何某一小块别的超级公司大佬们握着的“神奇碎片”,就无法嵌合完整;如果大家真这么自私,人类恐怕现在都无法登上火星,跨越木星,索伦费尽力气好不容易立足的“冥戎双星”,今天也必定毫无生机,仍是一片凄惨荒凉之地。
大木桌上光影旋转,两艘“探路者”号探头摇尾向前游动,仗着能量充裕,哥俩游得好好的,……,突然间,它俩就不见了,虚无的深空只剩下一片空灵。“探路者”号仿佛被从时间和空间里抹掉了。旋转横亘在父亲和我之间的镭射光影中,“虚无之神”露头,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囔了一句,“别问我,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什么也没发生。”然后翻个身,它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