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梨 治(1 / 2)
梨治
荆国宫城的西南角,有一处狭窄偏僻的院落,门开南向,北面是正房,东西走廊连着两厢,三间小殿,围着中庭,院中未饰盆栽绿植,光秃秃的,只有西北处留着一墩树桩,人在其中,正好形成个“囚”字,便是废太子安阳君梨治的圈禁之地,兼宁宫。梨治自广安三十六年来此,已然五年矣。
兼宁宫本是个荒废的旧宫,没有庖厨。嘉益再三上书恳请洪元,才得批在厢房中建了个小小的灶炉,因为不曾铺设地龙的缘故,冬天总有些凉,供火取暖全凭烧柴、点炭。
时值初冬,寒气凝重,砖瓦负着冷霜沉沉地压在墙上,后厨药香浓郁,蒸汽绕腾。
这会儿药熬好了,已收了汁,婢女熄了火,药炉对面的嘉益放下手中的蒲扇,缓缓起身,来到水槽边,用手帕往脸盆中沾了温水,拧干,敷在眼周轻按,之后她拭去扑在双颊额上的蒸汽,婢女冬竹将药汤倒入加了石蜜的碗中,把碗仔细端入托盘。嘉益望了望窗外寒凉萧瑟的景象,对冬竹道:“走吧。”
兼宁宫五年,每日都是嘉益亲自熬药。从前三公子青蘅还在宫中,她每旬会去御药房向青蘅请药,青蘅之藩后,隔些时日会
派信鸽送药来,嘉益得了药,便亲自守着把药熬好,再服侍梨治服下。她对旁人不放心,况这禁宫之中除了她与梨治,也只有冬竹与一名名唤丹凤的青年内臣帮衬着打理,冬竹还是她从小带在身边的。
从灶房出来,经过短廊,主仆俩来到了寝屋门旁。
远远地便听见了里头梨治的咳嗽声,嘉益先敲了敲,才推门进去,门经久未修,这时发出一阵“吱嘎”声,在幽寂的深宫之中分外刺耳。里头的梨治咳嗽声一顿,嘉益知他是被这声响惊着了。即便知道是妻子煎药回来,他也免不得会惊惶,生怕是内宫里来了人。
屋内空荡荡的,陈设落魄,一色的老旧,全无王子威仪,全凭嘉益尽心打理,才明净亮堂。屋中花架案台上托着几碗水仙,郁郁葱葱,欣欣然花开正茂,幽然吐芳。嘉益朝里屋的梨治微微一笑,来到他的榻边坐下,将月白云水菊纹裙裾拢了拢,扶起他的身子道:“公子,喝药了,加了糖,不苦,来。”端过冬竹托盘中的药碗,用唇轻试了试水温,来喂梨治。梨治穿着的那件织金凌波纹小夹袄,便是嘉益亲手缝制,她知梨治喜爱水仙,便绣了花样在他衣袍,盼他的心境能开朗些。
梨治自来兼宁宫,日夜受人监探,举止言行无一遗漏,皆会被呈报至洪元公,长此以往,引得梨治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本就体弱,心绪不宁,经年累月更添了沉疾,到了这年年初,他已常常下不来榻,多是躺在榻上,咳喘不能止。
梨治见了嘉益,松了口气,看见药时,却掩不住难色,他早厌倦了用药,杳无期限地被囚禁在这密不通风的狭窄的空间中,他早就厌弃了性命。
嘉益也明白日复一日地饮这苦药于梨治是一种折磨,不吃病情会重,可若吃药痊愈,则圈禁更会绵长无期;梨治是为了她才在努力地活着,若由他的本性,大概会自缢吧,这样一个活泼洒脱的人,如何能日复一日地承受这不堪的凌辱,每每想到这层,嘉益便觉心疼。可她不愿他放弃,不是因她自私地害怕殉葬或孤独终老,而是在她心底留存着一丝希望,为梨治,也为她自己。她觉得,人只要是活着,便有希望,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她可以陪着他等,可若是人不在了,那么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如果连死亡都不怕,对这凌辱又有何惧。
于是她事必躬亲,请药、煎药、服侍梨治起卧饮药,皆是她一手打理,她在床头案边栽下一盆青葱的水仙,日夜相伴,她已成为了他的依靠。
有时她也会想起孝月,她与孝月在宫中长大,本就是好姐妹,亦知梨治与孝月曾经的情愫,却从不曾提及,孝月远嫁后,她便留心看顾璟旦,是故璟旦待她亦亲,嘉益看着璟旦长大,明白他温和的笑靥下埋藏的愁思与悲怆,梨治被圈禁后,璟旦出了呈阳,此后再无音讯,一晃已过去四年,嘉益念他时,会忧他凶险,忧他孤苦无依,却也明白他或能逃出桎梏,盼他平安无虞。
梨治对二弟青蘅深信不疑,寄来的药从不使人先试,他将眼前的药饮尽了,轻咳一声,额间的青筋渐隐。兼安宫外隐约有小宦嬉闹的声音传来,梨治喃喃道:“也不知连儿和玉儿怎么样了。”那是他与嘉益的一对双生子,生于广安三十六年岁末,如今五岁了。孩子出生时,正逢卫国进贡来祁连山的宝玉,洪元见了长孙孙女甚喜,便把玉赐给了梨治,梨治便把一子一女取名祁连祁玉,以念父恩。
他被废黜后,祁连祁玉便被洪元公接走了,一年到头,梨治嘉益只有在春节、祭祀之时能与一双子女相见,可说是见面,其实却只是远远地望这两人一眼,二子年幼,却知梨治嘉益是生父母,每当此时,便会对着父亲母亲的方向作揖,只是不敢做全,怕身侧的洪元会察觉。梨治嘉益自是知晓,便向孩子点点头,示意自己都好,也让兄妹俩照顾好自己。
洪元对梨治苛责严厉,对祁连祁玉却极宠爱。一对双生子性情迥异,哥哥祁连沉着守礼,勤勉好学,妹妹祁玉则有些调皮,较为淘气。祁连三岁就入书房读书,因天资聪颖又勤勉自立,常受太师傅陈道正夸赞,骑马射箭也都拿手,在洪元一众子侄孙辈中很是出众。他年纪虽幼,却从不自傲,时能看顾子侄兄弟,颇有君子风。祁玉则不爱读书,但性情爽朗,颇为大气,无事便爱缠着洪元。此外兄妹俩清秀俊美、容貌出众,洪元公更对这长孙孙女颇为看重,每次出巡,几乎都让二人随行。
祁连祁玉是梨治嘉益最暖的希望,也是最深的担忧。虽知洪元待这对兄妹不薄,夫妻二人却总是担心,恐伴君如伴虎,没有爹娘看护在身边,兄妹俩年幼,哪一日会说出做出什么不得体的,获罪于洪元。
去年春天,一日梨治身子好些,便来到庭下踱步,累了,就坐在树下小憩。忽见一只纸鸢从高墙外落进院来,正好落在他跟前,他捡起了,只见上头彩绘着一幅明艳的五福蟠桃如意图,系着锦带,栩栩如生,纸鸢的竹骨下端缠着一捧棉布袋,梨治打开来,却是满满的花种,深棕色的,温润瓷实,隐约可见其中的花芽———是水仙。
梨治心头一震,抬起头向院门的方向望,却见门边探出个四
五岁的孩童,正是祁连。祁连站在门外,对着梨治恭恭敬敬地行一揖,道:“孩儿给父亲请安。”这时从不远处跑上来个宦臣,见了院中的梨治便对祁连道:“公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小的好找。”言语间竟有一丝嗔怪之意,怪祁连来兼宁宫,若被洪元得知了,会殃及自己。梨治本以为祁连会看在洪元面上认错,哪知他却道:“我来拜父亲,何错之有,你随我有多年,竟不知今日是父亲的生辰,若果真如此,往后便不必在我身边当差了。”话语温和,却带着几分凌厉,梨治一奇,有些欣喜也有些忧虑。那宦臣见祁连恼了,忙赔笑谢罪,这才向梨治行了个礼:“安阳君。”但仍侧身半挡着祁连,以防他跑进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