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梨 治(2 / 2)
梨治对那内臣点了点头,又问祁连:“妹妹呢?”祁连有三分迟疑:“妹妹……在王祖父那里。”梨治却明白了,兄妹俩是商量好了,让妹妹缠住洪元,哥哥跑来见自己,为自己贺寿。梨治心中一暖,又问:“连儿,怎的嗓子有些沉?”那宦臣道:“世子念书到咯血,已背熟了还要反复诵读。”梨治浮出一丝微笑,蹲下身来,平视着院门外的祁连,问道:“这是为何?”小小的祁连却道:“当下背,只是记在脑子里,记熟之后,反复熟读,才能记到心里。”梨治问他:“这是听谁说的道理,连儿?”祁连道:“是太师傅说的,太师傅说,父亲当年读书,便是如此。”梨治一笑,抬起手想抚一抚祁连,才发现儿子离他太远,触摸不到,于是一只手便停在了半空,过了一会儿方落下了,道:“连儿很好,父亲很骄傲。”低了低头,又道:“咱们连儿,便做个太平公子,将来辅佑荆国公,忠君爱民。”祁连点了点头:“孩儿遵命。”梨治担心他出来久了洪元会问起,便对他摆了摆手道:“回去吧,连儿,等过些日子……父亲会来看你。”祁连对他拜了又拜,这才
返身离去。
梨治来到门边,望着祁连的身影,直至全然看不见了,又怔了一会儿,才转回身,泪眼朦胧中,却看见嘉益正站在廊柱后,嘉益走上前来,抱了抱他,梨治问:“你怎么不来与连儿相见?”嘉益说道:“我当然想见他呐,只是我怕,怕连儿见了我会哭,一哭,他的眼睛就会红,公子是记得的,连儿自幼便如此。一会儿就要宵禁了,他还得去向大王问安,大王若是问起,他却该怕了。这孩子,可是从来说不得谎的。”梨治点了点头,却为祁连祁玉感到委屈,嘉益又道:“公子,疾风知劲草,岁寒知松柏,这点苦算什么,等他长大了,还有好多事情,要他自己去面对、承担呢。”如此说着,却寻遍屋角院落,找来瓢盆,将那一袋满满的花种细心栽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梨治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却是在院中负责打扫的内臣丹凤,又见他小跑进屋,不及行礼,便急急地道:“公子,夫人,宝和宫来人了。”
梨治与嘉益相视一望,嘉益抚了抚他手,道:“我来。”说着站起身,扶着冬竹先迎出了门。
屋外的院中赫然立着几名宣旨的内使,着大花叶窄领红锦衫,束犀角带,戴乌纱帽,已在院中站定,呼出了白团团的热气,当先的总管面颊清瘦,体格健硕,着一身葵花团纹坐蟒补服,甚是华贵。
那总管内臣名叫石六,原是陶夫人的乳兄弟,精明干练,如今是洪元身边的近臣。如樽虽还留在宫中,却不再掌权,王城之中的内务皆由石六统领。
石六每年会来此处奉旨两回,却对屋中陈设了如指掌,纵只
细微变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今夏他来此宣旨,见梨治正倚在树下乘凉,手里拿着只竹风筝,知这风筝是外头进来的物件,便嫌这树大了,遮挡了视线,使外头的人无法好好监视,遂命人锯断。院中本就少盆景陈设,以后更突兀了,使庭中的景象一览无余。梨治却再也不肯走出房门了,他本就心重,如何肯曝露在宦臣内探的窥视之下。
石六不见梨治,便踏进里屋,才一进门便感到裹身的寒凉,夹杂着湿冷的药香,凝重得有些呛。石六一眼便望见了躺在里榻上病恹恹又消瘦的梨治,梨治望了望他,用手捂在心口,仰面喘着气,身子在发颤。石六冷哼了一声,露出一阵讥讽,却忽然触到了身侧嘉益镇定冷峻的目光,他只觉得她威严不可欺,不自觉地压下了心头对梨治的鄙夷和嘲弄,正了正音,打开卷轴宣道:“传上谕,元月先君象宜十周年祭,依礼部奏请,全族子嗣前往王陵,行祭祀仪,长公子梨治随行。”
嘉益一怔,下月除夕,过了元宵,便是象宜的祭日。前两年洪元不曾令梨治随行,这回却逢先公十年,梨治该去,只是如此严冬,让梨治骑马随行,无异是在催他性命。她心下想着,却不动声色,跪下身去:“谢父王恩典,儿臣领旨。”
石六瞟了一眼梨治,将贴金轴递给嘉益,又对梨治道:“长公子,可要养好身子,到时候可别出岔子。”
梨治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勉强支坐起来,道:“臣遵旨。”嘉益道:“屋里冷,公公莫受了凉,咱们外头说话。”一面将石六引出了屋,一面道:“公公放心,这里有我,不会给父王添麻烦的。”送走了石六,她在门外缓了缓神,这才回了屋,来到榻边。梨治方才因石六在,不肯出声,这时已咳喘不止。他知嘉益
也虚惊了一场,不曾表露,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他敬她爱她,更觉对不住她,嘉益是天子安城君的独女,受礼时以太子正妃之礼嫁入东宫,佩享尊荣,可仅三年,便随同被废黜的自己,来到了兼宁宫。随行祭祀本是重任,意为恩宠,梨治却只忧心自己时日无多,恐那时会剩下嘉益一人。
梨治轻轻道:“二弟的药,已经治不了我了,往后嘉益,不用日夜熬药煎药了。”他细望嘉益,发觉她消瘦了些,嘉益的面容并不娇媚,带着些周正的棱角,在他眼中却是绝美。他握住她的手,有些干燥,有些粗糙。屋中少仆从,时常是她亲自料理杂务。他抚了抚她眼周的细纹,哽咽了:“每日熬药,眼睛都熬坏了。”嘉益却笑了:“这有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公子你看,冬至过了,天就会慢慢亮起来,公子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
梨治望着嘉益,忽想起了青蘅,他总觉他二人有几分肖似,容貌,性情,说不清,道不明,他顿了一顿,终于说道:“嘉益,我想给二弟写封信,你来执笔吧。”
嘉益忽而一怔,来到案前,细细地研磨,把墨晕开,听梨治缓缓地说着,她细细地一一记下,言语之间她察觉到了梨治有托孤之意,心头伤感,却没有打断,罢笔后晾好信笺,静待它收墨。
两人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梨治唤了声“嘉益”,顿了一顿,又轻轻道:“他日嘉益,若要改嫁,但受其益,便毋念梨治。”
嘉益听着梨治言说,字字乏力,本已忧心,听闻此言,眼中的泪水便再止不住,滴落下来,打湿了信笺。她怕梨治察觉伤感,便没有去擦拭泪水,只定定地说道:“公子放心,嘉益定将
连儿玉儿抚养成人,护他们一世安康无虞,再到泉下来见公子。”梨治却道:“不,不要死,嘉益,要好好活着,你和我不一
样。你比我聪慧、比我坚强,我配不上你为我如此。”
嘉益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梨治又道:“告诉连儿,凡事多退让。照顾好妹妹,若有来日,当事后父……如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