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碁 文(2 / 2)
碁文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吃到芙蓉糕了。只记得会见宾客时但凡他想尝一尝案前的糕点,便会触到大王严冷轻蔑的目光,逼得他直打颤。只记得去拜谒其他夫人娘娘时会被她们笑话他多吃了两块甜食。只记得下人们会拿这些糕点诱他,换他身上的珠宝配饰。他们从不畏他敬他,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个不得宠的、没有倚仗的、摇摇欲坠的公子罢了。
锦无咎见他哭了,便安慰道:“哥哥,别哭了,等你当了王,就可以吃好多好多的糕点啦,到那时,你还可以赏赐给无咎呢。”
“等你当了王,还可以赏赐给无咎呢。”这句话,碁文始终没忘。
“若我成了王,一定保你当个太平公子,你爱吃什么,我也
全都赐给你。”碁文那时想。
记忆中那一整盒糕点,他吃了好些日子,才吃完。
又有一年春猎,越宁公率王公子弟齐聚楠国围场,那年的青年子弟颇众,越宁公有令,狩猎众者均可获赏。当时楠国宫廷尚武之风正盛,骑马、射箭已成为了王公贵族日间操习的技艺。碁文自幼工于诗书,能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却不擅武艺。一是因他行动迟缓,若在百步外设静靶,以其定然之态,或也能中那红心,可一遇见行走中的猎物,他便束手无策了;二则确是因他仁厚善良,着实见不得动物被自己活活射死,是以每逢行猎,他便会推说身体有恙,不愿随往。
这日却是楠国公亲率前往,同行的还有访楠的各国使节和荀氏幕府的少年将军,碁文不敢不去,却蔫蔫儿的,待到围场。半个时辰过去了,他马肚旁的竹篓里只挂着只兔子,还是他捡的别人不要的。又过了半个时辰,隐约听见收捕的鼓声传来,碁文慌张起来,不知该如何应付,远远地见众人向营帐走,他便避开人群,试图再捡些什么。忽有马蹄声响,碁文躲闪不及,回过头去,却是锦无咎,他一下子便安下心来,喊了声:“无咎!”锦无咎待到了他身旁才轻声道:“哥哥,快拿上。”说着便把自己麻袋中一只刚长了角的驯鹿使劲拖了出来放入了碁文的竹篓,一边说道:“我从那头先走。”说着便打马先去,跟上了众人队伍。碁文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看看竹篓里的驯鹿,虽安了心,却又升起几分茫然,他有时觉得,朝臣们不一定对,大王也不一定是对的,谁说只有会捕猎的人才勇敢,才能为王;可这样的想法终究一晃而过,他到底不及锦无咎。
待他回到场子,大家都早已落了座,他下马行礼,大王见他
迟迟才到,便有几分不悦,但待他捧出那头驯鹿时,迎接他的却是一阵惊呼与喝彩,那是大王第一次夸赞他,第一次让他坐到了自己身旁,他找寻着锦无咎,看见锦无咎也正看着他,是开心的模样。
那时他已十五岁,锦无咎只有九岁。这样的弟弟,让他心安,也让他不安。
可以共患难的,不一定可以共富贵,更何况,这只是他自己一人的劫数,与锦无咎并不相干。
越宁公宠幸锦无咎母子久矣,终于起了废立之心,碁文有性命之忧,被迫逃亡,辗转多地,途中多次遇险,全靠心腹肱骨舍命相护才逃出一条命,终于在隆冬大雪时节到了佟都安阳,得救于佟国公慎吾,后来便留在了安阳,得慎吾护他周全。
慎吾是明堂的表兄,也是碁文母舅,在广安三十三年夺得佟国公位,之后他对内集中王权,对外则纵横捭阖,亲征吞并了邻国滕、覃,疆域版图直逼荆、孟、梁,崛起之势不容小觑。广安三十九年,楠国公病危,慎吾遣使来楠,言明要楠国公传位于碁文,佟国富庶虽不及楠,但论军马却胜楠国一筹,碁文的背后是佟国铁骑百万,越宁公不可等闲视之。
佟国使臣来访的那日,越宁公正在接见夺得金樽的青年武士秋玄,那是他第一回接见秋玄,却已猜知他的身世,只是没有点破。若荀氏幕府还在,佟国定不敢如此逼楠;越宁公那时想,可他又一转念———若幕府在,佟国不敢犯楠,可自己的王座呢?
越宁公随口便问秋玄何如。秋玄那一句“那便再提一个,令他也无法拒绝的要求”,却恰好点醒了他———佟国公既然要自己传位碁文,那他便要佟国公把公主芷杨嫁予无咎,以保无咎无
虞。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碁文自此,却不再拿锦无咎当兄弟了。不被大王信任的兄弟,和当年不被大王信任的儿子一样,孤苦无依,随时会有危难。
碁文当然知道锦无咎不曾反,秋玄不是锦无咎杀的,他的家臣也不曾反,在城楼上他提起的八人,不过随口一言;于锦无咎,既是威慑,也是试探。锦无咎很聪明,不久便杀了八人以示忠诚。那八名家臣也心知肚明,他们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是为了让公子不为难,如果八人不死,公子会有难;如果他们不自己站出来,公子会不知择何人上路,会难堪。
碁文知道,如果自己说是十八人,便会有十八人站出来,为锦无咎而亡。
碁文长嘘了口气,有些哽咽,有些惆怅,却觉得舒坦。锦无咎在一日,他一日不得安。
“古月,简原君染了风寒,不治身亡,以辅国公之礼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