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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北往(上)(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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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处处鼓乐喧天、烟花齐放;那些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终于可以偷得这几日闲暇,载歌载舞,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新年。正是岁序更新,举家上下同庆除夕的日子里,温抒彦和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围坐船舱、把酒共度;船家特意煲了一锅猪脚,烧了几尾游鱼,瑞兆四时如意、吉庆有余。巴哈孛罗则躺在旁边睡榻之上,依旧半为昏迷,虽然经过了一些适当救治,性命得以保全,终因为伤势过重,左边半截脸颊行将瘫痪。

船上正印乘客两人,四方脸、面白者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自称姓王,名永翀,头戴黑色儒巾,身披青色云纹士服,瞧着像是一个官宦人家的书生公子;清瘦脸、面褐者蓄有一寸胡须,年过而立,姓詹,名唤碧云,浙江承宣布政司常山府人士,头戴一统天和网巾,身着深色暗纹袍服。詹、王两人志趣相投,又都钟情管弦之声、偏爱游历山水,正好一路结伴同行;那日下午,从高邮拔锚起航之后,渡船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北,趁着暖阳正好、微风不燥,两人一时兴起,不自觉间攀谈起了一些梨园旧事,说到动情处,王永翀拿出笛子,詹碧云拿出二胡,一起吹拉弹奏起来;乐声四起,清脆而悠扬,一时得现苍茫原野,一时又见绵延群山,一时是宇宙的浩渺,一时又是时光的漫长……温抒彦躲在油布后面,蓦然间就听呆了,他悠然记得有很多这样的下午,他和妹妹两人在桃树林里静静地欣赏着蝴蝶昆虫们翩翩起舞,等着夕阳西下、染红远山,或是在茶园里采摘着茶叶,山头那边的白杨树叶迎着微风,被吹得沙沙作响,正是天气晴朗、风轻云淡,也有这样悠扬婉转的二胡拉唱之声,那是父亲自顾自咿咿呀呀的采茶歌谣,同样如此这般地感觉到天高地阔、时光静好。只是一切如昨,一切又随风而逝。想着这些,温抒彦不自觉得就轻声抽泣了起来,随之耸动的还有披盖在他身上的那张油布。詹、王二人这时察觉到异样,笛声、二胡声戛然而止,两人起身正待揭开油布看个究竟,温抒彦却止了止泪,主动掀开告罪,道过几声叨扰之后,温抒彦从与巴哈孛罗如何结识开始,简单解释了一番。詹、王二人见温抒彦弱小可怜,巴哈孛罗又是身受重伤,岸上或许还有武当牛鼻子老道们在穷追不舍,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收留了温抒彦、巴哈孛罗他们两人;赶巧詹碧云略通医理,巴哈孛罗因此得以简单救治。四人因此好生相处了几日。

岁到除夕,三人吃过晚饭,又喝了些许小酒,兴致正浓,聊着聊着又拿出了乐器,吹奏起来,笛声清脆而欢快,二胡喜庆又热闹,值此新春佳节举国同乐之际,但觉甚为相宜。这是温抒彦在外过得第一个春节,昨日已去,明日茫茫,只有眼前的酒菜以及音乐是真实可见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寸断肝肠,那些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以及有待上下求索的未来都权且放下,至少在今天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需要权且放下。温抒彦从小受到地方山歌以及采茶歌谣的熏陶,也算是一个爱乐之人,随着管弦之声悠扬响起,温抒彦心头不禁为之一暖,于是拿出《采茶曲集》,想看看哪一曲音律稍微相近,不妨略加变调,试着唱上一段;不料翻开曲集一看,顿时感觉讶异,忽然发现曲集每一页上面都沾满灯油,粘乎乎的,凑近鼻子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酒臭味,只是一时想不出来为何如此;温抒彦这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翻到最后几页,总算找到一首《采茶谣》,头一句就是“正月采茶是新年(哟,茶歌飞上白云头(哟咿哟”,意境还算相似,于是和着詹、王两人的曲调,唱了起来;詹、王二人本来脚踏节拍、闭目摇首,有些自我陶醉,这时忽然听到歌声响起,睁眼瞧见温抒彦孤身独立,右手拿书,左手置于身后,声音嘹亮,寄情而歌之;詹、王两人嘴角微微一笑,也就吹奏得更加来劲了。

一曲奏罢,詹、王两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倒把温抒彦臊得有些不好意思,王永翀说道:“想不到温兄弟还有一副好嗓子,真是难得。我和詹兄两人虽说好乐,只是一直苦于五音不全,能吹、能拉、能弹、能品,唯独不能唱,也是一大憾事,如今有温兄弟在此,总算是凑齐了。哈哈。”说道最后,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詹碧云脸上也洋溢着高兴,说道:“说的没错,你我二人一直苦于知音太少,如今不单有了知音,还能把你我心中所思所感给唱了出来,岂不妙哉。”

温抒彦被说得脸色微红,有些怪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只是把家乡的采茶歌谣稍加改变而已,其实并不懂得多少乐理。倒是两位兄台吹拉弹奏的真好。”

詹碧云报之以爽朗一笑,说道:“哈哈,谬赞了。”

王永翀却听着惊奇,说道:“哦,我家乡赣东北地区也好采茶歌谣;农忙时节,茶民们一边采茶一边唱歌,那景象确实饶有趣味;现在想来,虽说采茶歌谣旋律单一少变,可是其中所含乐理,与那些梨园经典相比,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只是不知道温兄弟这采茶歌又是属于哪一片区的呢?”

经历过这么多,特别是在得知自己先祖为淮扬文家之后,温抒彦慢慢变得谨慎起来,只是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之人,因此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王永翀见他如此,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忍细说之处,也不过于勉强,于是话头一转,问道:“不知你这曲集能否借我一观?”温抒彦这时倒没有拒绝,将《采茶曲集》递了过去;王永翀顺手接过,随手翻过几页,然后盯着刚才温抒彦翻开的那曲《采茶谣》仔细看了一会儿,还学着刚才的曲调,轻声哼唱了几句,然后笑道:“果然有些意思,地方色彩很浓厚。我这才真正理解了詹兄上次所说的话,各地方音乐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内在所要表达的欢乐或是悲戚之情却是大同小异的。”

詹碧云右手指尖捻了捻胡须,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不同地方的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可能千差万别,但是不论是为何处,其音乐都可以最终归类成宫商角徵羽。音乐又是心灵的外在体现,是内部情感的对外表达;各地方音乐的表现形式可能各不相同,所用乐器多半也迥然相异,但是核心的人类情感却是一样的。在人性上,无论古今中外,都不会相去太远。”温抒彦不太懂得这一番说辞,但也禁不住为之动容。

王永翀看完这曲,就将《采茶曲集》递还给了温抒彦,随后端起酒杯,点头说道:“说的好,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干了这一杯‘人类情感’,一醉醒来,必将还以你我一朵瑰丽的鲜花。”三人大笑着一干而尽。

晚饭时分本已喝过不少,到这时,温抒彦已经略感不甚酒力,脸都有些红扑扑的;值此阖家团圆之际,温抒彦忽然想到自己大半年来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一时愁绪难断、郁结于心;陪着詹、王二人再有几杯下肚之后,醉眼朦胧之间,眼瞧着王永翀豪迈而豁达,詹碧云理性且沉稳,两人喜笑言欢、且歌且乐,温抒彦竟有些迷蒙起来,想着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自己阅尽春夏、拍遍阑干,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轻舟渡江,顺流而往。温抒彦不免感叹道:“真心羡慕两位兄台,可以无忧无虑、泛舟江湖,只为博自己一乐。”

王永翀酒到杯干,听了这话,回答道:“此言差矣,我和詹兄二人既非无忧无虑,也不仅仅是泛舟江湖。我俩此行实为进京请愿。”詹碧云在旁边轻捋胡须,频频点头,温抒彦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王永翀见此,解释道:“温兄弟也许有所不知。三个月前,通政使李锡、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等人为了逢迎司礼掌印太监王振,不顾人伦礼常,带头唤其为‘翁父’不说,还将于谦于大人打入了天牢。说来可笑,于大人一生刚正不阿,同时对王振一党不献金、不求媚,便被李锡、马顺弹劾下狱,判处极刑;并列出于大人十大罪状,昭告天下。”

詹碧云这时接过话来,说道:“百姓心中最是清楚不过了,所谓昭告,其实全是诬告。你看那第一大‘罪状’说的是于大人因长期不得晋升而心生不满,借黄河大堤溃败一事,教唆河南当地百姓聚众闹事,欲行谋反,同时擅自推举王来、孙原贞等人,培植党羽、买卖官爵。第二大‘罪状’却说于大人巡抚山西之时,在边关大同打压异己、营建私屯,同时勾结瓦剌、贩卖火铳。凡此种种,不忍细说。两三年前,我正巧路过河南,其时大堤已经修缮、黄泛已除,只是岁无存粮,百姓依旧家徒四壁;可是即便如此,老百姓们还是团结一心、满怀希望;老一届贪官污吏得以惩治,新一届地方官府又能定期发放救济皇粮以及其他各项生活物资,百姓因此足以继日;于大人还向朝廷申请免除受灾地区赋税三年,各地流民听说青天在上,陆陆续续复归家园,合力开垦淤田。放眼望去,可谓农田有了新绿,村庄也再现了炊烟。官家还是我大明官家,只是换做于大人布政,民生却大不相同。”

王永翀点头说道:“所言甚是,但凡明眼人一眼都能瞧出此乃‘莫须有’之罪责。民间早有传闻,御史李铎、大理寺少卿薛瑄等人就已经因为遇见王振没有俯首揖拜而被逮捕,最终分别被流放与削职。于大人本就两袖清风,不与王振一党同流合污;半年前,于大人更是庭审王振侄子王山不但强抢民女,还私自霸占其家乡蔚州当地良田达二十万亩之多,王振因此怀恨在心。李锡乃前河南承宣布政司开封府知府,于大人亲历河南治水有功,同时惩处了众多李锡的地方爪牙,李锡早已视于大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之前“三杨”在朝,孙太后听政,他们尚且有所忌惮;这次瞧准王振下定决心,欲除于大人而后快,于是联合锦衣卫,找了这么一个机会,状告于大人居功自傲、因迟迟未能升迁而对当今皇帝不满,直接将于大人关进监狱,后来还列出这十大罪状,判处于大人死刑。唉,总算地方百姓还记得于大人的恩情,昭告一出,山西、河南等地百姓纷纷前往bj,愿为于大人伏阙请愿。说来于大人任职江西巡按之时,我还年纪尚小,这几年游历多了,方觉于大人贤明——”

温抒彦一直认真地听着,这时插话道:“王兄也是江西人士?”

王永翀回答道:“没错,鄙人乃广信府玉山县昄大乡人士,地处赣东北三清山山脚下。莫非温兄弟也是?”

温抒彦先是一愣,心想竟然如此凑巧就是三清山山脚下人士,一时有感而情生,想着也不知妹妹、静闲,以及师太她们近来可好。正有些入神,温抒彦抬眼朝前,见王永翀满脸疑问地瞧着自己,于是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我乃福,福建汀州府人士,离江西不远。”温抒彦忽然想起当年要不是遇到笺阔师太,或许他和妹妹就会一路向东,去到了福建汀州,于是随口就说了出来。

王永翀点头说道:“哦,难怪听温兄弟一口客家口音,原来如此。”这一句把温抒彦臊得脸颊微红,幸好自己说的是汀州,同样属于客家地区,否则一个口音就能把自己给出卖了。也恰好温抒彦刚才喝了不少清酒,本来脸上就有些红扑扑的,王永翀、詹碧云见之,并不起疑。

王永翀接着说道:“江西本就地处偏安一隅,布政司之内层峦叠嶂、河涧交错,赣中、赣南地区更是百里不同语言,十里不通消息,离京城又是如此的山高水远。可是既然河南、山西百姓知道感念于大人的在天恩德,我们江西‘老表’也不能就此落入下风。正巧詹兄与我情趣相近、志趣相投,又都常年游历于大江南北,了解于大人忠心为国、贤能爱民,实在不忍心有朝一日会听到如此忠心义烈之人,其满腔热血竟然要洒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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