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经官河提举生怒意 入廓舍通判告隐情(2 / 3)
禅院内杂草丛生,地砖皆是裂痕。天王殿里,四天王手持宝器,凶神恶煞,然身上满是灰土,堪谓仙神蒙尘;大雄宝殿之中,释迦牟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这三尊塑像东倒西歪,香案倾倒于地,殿内木柱干裂爆纹,灵幢幡盖扔得到处都是——尚有一块幡子落于释迦牟尼佛的肩头。两侧罗汉金刚的塑像更是破败不堪,蜘蛛网遍布大殿,此外还伴着禽兽屎尿之味,刺鼻难闻。
“听闻释氏原是天竺智者,觉悟后方而为佛。此地应是佛国净土,不该沦落至此。人英,你我理当细细清扫一番。”借着晦暗的月光,朱子双手用力将佛像一一摆回原位,呛人的尘土逼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恩师,您素来不重佛老,为何而今又来打扫释教门庭?”万人英不解地自褡裢中摸出火折子,为朱子照着亮。
朱子倾倒水囊打湿了手帕,一边擦拭佛像一边说:“我行此举,不为功德。儒林中人的确非佛非老,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我应将这两家尽数摒弃,一无所用。唐子西曾见一联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此言不虚。仲尼于你我而言譬如暗里一烛,则释氏于天竺而言亦如是。佛老虽多言及虚幻,但终究是导人向善,这与圣人的教诲并无差异。”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闯入大殿,惹得殿内经幡猎猎作响。师生二人正迟疑间,但闻窃窃私语声骤然响起,俄尔愈汇愈大。朱子回身望向殿门,扑面而来的大风吹得胡须纷乱——他迎风屹立,试图辨出声源的方向。原本还如蚊蝇呢喃般的低沉人声猛地扩大,宛若奔雷洪流般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大殿中心的两人彻底淹没。呼啸的阴风、古怪的人声、树木的呻吟、马匹的哀嘶形成了一段诡异的音调,万人英听来顿觉胆寒。
朱子缓缓掣出宝剑,镇定地挡在了万人英前面。狂风方歇,降龙罗汉塑像前的烛光忽而亮起,摇曳的烛火仿佛是一声别样的号角,紧接着大殿两侧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开心罗汉、探手罗汉、沉思罗汉、挖耳罗汉、布袋罗汉、芭蕉罗汉、长眉罗汉、看门罗汉、伏虎罗汉塑像前的蜡烛依次燃起,殿内霎那间亮堂了不少。
随着光华绽放,朱子登时瞧见一干衣衫褴褛的穷苦人正站在罗汉像后窥视究竟。为首的老农警惕地盯着朱子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万人英刚要答话,却听朱子当先道:“老丈不必惊惶,在下是外乡人,家中遭了灾,特来台州避上一避。”
老农闻言轻叹一声,将朱子二人请入殿后。韦驮菩萨塑像面前的空地上架着一个铁锅,里面正热气腾腾地煮着什么。一群人围在锅旁坐下,老农舀了碗热汤递给朱子,口中说:“估计你也有好一阵没吃上东西了——野草熬汤,别嫌弃。”
朱子颇为惊讶,他接过破口碗,又迎上前看了看锅里的腌臜物,拱手问道:“诸位从何而来?怎么就吃这个?”
老者叹了一口气,摆着手说:“你若要逃税,就去别处,万万不可来台州。不瞒你说,这次干旱让台州府也遭了灾,可唐府尊根本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一个劲儿的催着缴纳朝廷的各类税钱——谁交得起嘛!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只能走,你喝完也赶紧走吧!”
说罢,老者猛地一起身,却不慎将铁锅撞翻,野草汤洒了遍地,引起一片惊呼。老者叹了口气:“看来是老天爷不想让我们喝这口汤,走吧!”众人不顾朱子阻拦,当即快步流星地出了禅院,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行去。
万人英愤慨不已,对朱子说:“恩师,唐仲友果真施行苛政,百姓不堪其苦纷纷出走,理应数罪并罚,着严议处!”
朱子没有回应,他只是闻了闻野草汤的气味,而后双手将碗置于韦驮菩萨面前满是尘土的供桌上。
沉默良久,朱子开口道:“人英,走。”
二人于禅院外翻身上马,继续前进。直至日上三竿,眼见官河上横亘着一座石桥,此桥通体精湛,石狮镇守,极得神韵。桥前伫立着一座石碑,其上大书:“淳熙八年五月成”。朱子紧蹙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他回首道:“人英且看,唐知府上任后的确有所作为。若无此桥,百姓出行又将何其不便!”
万人英点头称是。朱子方欲过桥,石碑后忽然闪出了一个獐头鼠目的衙吏。那人手一摊,仰着脸说:“站住!桥头税十文!”闻言,朱子与万人英面面相觑,最终只得缴纳。衙吏收了钱,自怀中摸出一册账簿,而后道:“籍贯,姓名。”
“徽州朱熹,”朱子语气淡漠,“尤溪万人英。”
衙吏写完,颇为随意地一挥手。两人上桥,一时没了言语。万人英清楚,唐仲友依靠建桥而在他师尊心中所树立起的正面形象就此彻底垮塌了。不料事情还未结束,桥尾也站着一名衙吏,见朱子一行来了,当即招呼道:“桥尾税十文!”